村貓

早在童年就看着这个大哥哥成日的游荡。虽说大哥哥，他一身的赘肉，显得童颜未减，远看也不过是个长得高的小胖子。他时而赤裸着上身，时而穿着村里办活动所新印制的衣服。有时人会笑他像村长巡村，有时他会放下游离浪荡转而“频频扑扑”。

看到一伙放学回家的小孩，他会嚷着 “叻叻，叻叻” 。那不明所以的呼唤，听着像某种方言。后来才从大人口中得知那是-孩童的意思。他总朝着孩童如此呼唤，一帮孩子也随之 “叻叻，叻叻”的喊着，此后这个词也成了他的名字。

稍大后，有了自己的脚踏车，转着双轮闯世界，从村栅门口到大街，从村边到橡胶芭边处。无意探索出叻叻的住所。那是挨着篮球场旁的大众礼堂，据说在早年是烹煮和派发大锅饭的地点，现在家家户户的厨房都能煮食，礼堂也就偶尔办些年度活动，或者租借给外来的商家摆展销会。很多時候都是闲置，就连那些聚集打麻將的人，也不愿在这里撩起那困苦日子的回憶，他們集資興建了新的各類會所，捨棄了這間和村子一同誕生的建築物。因为属于官方產業，在下一個事件前，它或许都將被無為而治。在这大家都在前进之时，叻叻在这里维持一丝灯火。

社会步入复苏期的的孩童，所见都是美好的。在课业以外，电视播放着拯救外星人的超级英雄，老师说着那些勇敢反抗殖民者的民族英雄，和长辈说着那些精忠报国的古人，乃至家里供奉着那标榜忠义的神明。叻叻成了孩童心中的第一道畸形和奇葩，乃至丑陋。在课堂学习「游手好闲」的成语时，都不禁将他与叻叻对应。因為在孩童眼裡的大人，總在忙于工作，村里也沒有“退休”可言，所以-闲人是為稀物。直到后来从小说《射雕英雄传》发现傻姑，在电视机剧集中了解了郑则仕所演绎的肥猫，才觉知那是个病态。

但在思索下，他们又未尽相同。

早晨的灰蒙还在笼罩着整个村子，蓝裤白衣的小个子背着比身板还厚的书包，叽叽呱呱和小伙伴在嘈杂。说着话，一人忽然安静，像受感染一样，大家停下口唇，随着眼神而去。见眼前的正是叻叻，他静坐在对面桌。待老板把大家的面食端上，老板也给他来了一碗。大家吃着，边投射好奇的眼神到叻叻身上。想必内心也满是问号。

他们的云吞面还剩半颗，叻叻就清空了他的碗。随即拎起碗到边上的洗碗盘上清洗。

“你们几个还不快点吃，学校要敲钟了。” 老板说。

那一幕把大伙看得目瞪口呆，叻叻洗完了碗就默不作声离去，遁入在清晨的氤氳間。

他之后去了哪里，是像爸爸妈妈那样，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吗，还是像自己那样上学去了，不得而知。

后来在傍晚时段，坐在爸爸摩多车后兜风，偶尔会看见他在别的人的家外，有时自个端着一大碗饭吃着，有时连屋主也一块儿在乡村的晚霞下露天晚饭。

在岁月的听闻和观察，叻叻像是和尚化缘，无论三餐都随机去到一户人家讨要食物。不知何时大家在煮食时都有备着一份，以便他的到来。他则像猫一样，随意的光临。村里几乎每一户门口都曾有过他的身影，除了一些感到厌恶或也无法给予的人，有时他会到食肆去讨要，也有善心人直接赞助餐费。以至数十年来无论什么种族的餐厅都慣于这位食客。村里的单身汉也尤为喜欢在晚餐时间拉他陪同，那是善意布施也是个陪伴的渴求。

待我稍长，听闻里拼凑了关于，眼见的以前。

在那个宵禁的年代，有人说那是山鼠的孩子，也有人说那是神明之造。他的到来，驻扎在村里的锡克军官正要离开，怕事的他们，没有理会村民把他带到福利局的请求。军官只是给了村长一些钱，让大家合着把他养活。军官离开后，大锅饭依然持续了一阵子，后来村子的铁蒺藜围栏也逐渐被村民拔出移到自家的农地里，村里的管制和一统气氛也逐渐散退。

没了大锅饭的叻叻约莫五六岁，曾有善心的妇人接待，把他视如己出。但随着叻叻的长大，发现他未能如一般小孩那样学习，连基本的语言达意也掌握不了。村长让医生一番诊断，也大概归类为唐氏儿童，也有人说他聋哑。直到现在又有人说他像自闭症。

听医生这么一说，让人心起了疙瘩。毕竟那年头，子嗣不能传宗也至少可以送终。那愿收养叻叻的人虽心有隔阂，但却也未敢绝情绝义，在他在这情义间挣扎之时，发现叻叻像只不愿受圈养的野猫，四处蹭饭。在大锅饭停止派发后，饭点他便到不同人家，站在那飘着饭香的厨房边，眼睁睁的看着。直到主人按耐不了。饭饱后，他会坐在人家门外的树下，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于是村长就在那礼堂给他留了个房间。至于蹭饭那回事，每一户的意愿，想必叻叻也做了对等的付出。

记得在那备考UPSR的小六年，学校里有间供奉拿督公的小神龛，每年的五月十三诞辰，村里的人都会为举办神祭。对于这番地土神，一众华人村民会像巫族那样，宰羊供奉。羊肉在午饭时候成了香喷喷的羊咖喱，飘到了在课室补习的我们。

“老师老师，吃咖喱，学生学生，吃咖喱。” 叻叻大概是被指使上来叫上师生一同开餐。

老师虽然显得有些懊恼，但见叻叻站在外头久久不离，而学生也早就被那香气吸引出了课室，只好提早下课。

这便是叻叻的贡献，村里的活动，总有叻叻的身影，无论是季节性的水果季，还是年度的节庆。他都默默的参与着，帮忙扛货物，还是做些手工活，在这些年间他已经了如指掌。他知道雨季后的榴莲会成熟，知道炎热后的中秋节需要搓月饼，冬至前需要捡材蒸年糕，卫塞节需要布置花车等等。节日外，他时而在别人家门外除草，又或在菜田里捉虫。虽然大体上都是一些打下手的工作，但都兢兢业业的付出。就连忽然来的丧葬或喜庆，乃至水患，他也无惧风雨，拿起锄头和村民一同疏导淫水。

留宿村里的年轻老师，在知道他的行迹后，他也不再出现在孩子的「游手好闲」造句，而在「不辞劳苦」的句子中。

当然，他也未全然像那大人们，为了积攒财富或养育子女，成日像牛一样干活。他更多的是做上一个程度就离开休息去了。

“那么懒惰的咩你。” 有时村人会调侃他。

“够了够了，太多太多。” 叻叻会说。

或许他不明白积攒的含义，也或许他担心着过剩。反正他心中有把和众人不同的量尺。

我们村子位于谷口地段，挨着河流的上游，但在户口被集中前，河道就被一座水坝拦闸，形成一大片像湖那样平静的缓流区域，使得似乎被困的鱼儿在静处生息繁衍。这使得村里的餐馆很轻易就得到新鲜的食材，新鲜的上品吸引来各地老饕。这些外来者，有的开着豪车特意到来，也有假日骑着重型机车出游顺道而来。

在他们吃到新鲜的鱼料理前，村里有幅犀利的景象迎接他们。就是在坡道上的一幅植被图像，图像上有绿色的山林，下有黄黄的霹雳河，中间则是五彩花卉组成的村落。那是某年村里响应政府推动的国庆美化新村的作品。起先，村委会也只是打算整齐的种上几排花植简单应赛，前来协助的叻叻却特有兴致。他拿着小植物在那山坡行走着，植物的布局仿佛重现了村子的地图。每户人家的门口颜色，他都对应重现，熟悉度连村长也自愧不如。之后有地方记者前来摄像，站在那幅作品前的叻叻，被标上一个【新村卫士】的标题。

对于此这名，在我眼里绝非浪得虚名。

某年，后山发生了枪械劫持案，一帮劫匪在北霹雳偷了一批枪械躲在后山，闹得人心惶惶。基于安全，不少村民都到城里暂避。那夜，村民那甚少开动的轿车纷纷载着一家大小出了村，叻叻在在大街上，看着一辆又一辆离开的车。有人问他坏人来了，要不要一起走，他却说。 “你们去躲躲，我帮忙看家。”

在那不大不小的年龄的我，把这看似可笑，但试问又有几人敢言，自问又是否。

后来到了升学的年龄，在后务农时代，也难免远到城里过活。无能承接土地就继承这移民潮。回乡的次数比榴莲结果的次数还少，久久未见，却显然觉得村子在为自己的生活苟延残喘。街上戏耍的后生逐年减少，而超度的治丧樂却响得越来越频繁，锵拔的敲击仿佛也在哀悼着这没落的村子。几乎每个葬礼都有叻叻的身影，他默默的帮忙协助折元宝。就连那当初期许有子送终的孤寡老人，也不例外。

新村或许在它落成的一刻起就注定是个中转站，每一户人家都只不过在等待那一辆把他们载道更高层次更美好生活的列车，哪怕这美好将耗上几代人。

在街上看见叻叻，他大概也过甲子之寿。偶尔还是会念叨着“叻叻，叻叻” 脸上挂着傻笑，步伐试图轻伐，但显然勉力。村里有许多活动也正式微，唯独叻叻似乎把节庆编入他的生理时钟。他总是定时定候为来临的节庆预备，他会自主的去村委会接任务，像是新年的红色布置或是春秋祭典，哪怕是国庆，他都会在那残破的礼堂外插上一小面国旗，

近年，城里人流行起文创风，那些或饱和或厌倦的城市人，开始向往田园生活。有人推动着地方创生，在地旅游的美。长期接待外宾河鲜业又蓬勃起来，他们顺着网络买鱼的乐趣寻到河的源头上，更多人发现了这些河边的新村，叻叻也再次被发掘。

有媒体试图探寻着叻叻的身世。那些新人类开始触碰那些禁忌的话题，渲染神怪故事，乃至创造了军官私生的臆想。但种种的不可考，使得谬论和荒唐在事故和故事间混搭。毕竟那已时过，无论褒贬。他认可了这片土地，在这里付出，在这里收获，在这里生活。他守护他的应份。

他曾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一代，在这些事迹里只要被传述，将成为底蕴。

【貓村人与百家菜】噱头性的标题在广传，新生代从外头探寻这秘境。

大街的小餐室，印度人正烤着煎饼，捏了个特殊的形状，放上了果肉，恰当的温度把面饼和榴莲一同升华了。这是叻叻在生活中的奇想，被老板广传成了招牌菜。

这数十年来，叻叻所创足以让踏入村栅门的外人，仿佛进入那满是宝藏的芝麻开门。有人说那是创造力，但看着叻叻的呆样，又何以以城人的认知挂钩。或许那也只是叻叻对生活的看法，对事物的认知。

“叻叻像是被水坝拦下的淡水鱼，无意被缓水养肥。” 我和外人在面档讨论着，那人说。

“无论村子还是叻叻，他像在静候着被动，他像在付出，他像受回报。其实他像只猫，他只在生活。” 我说。

说着，叻叻的缓步划破晨雾而来，他又开始了新的一天。不知何时有些野猫也随着他四处游荡。这种相伴来自付出么，或这是种收获么。

付出和收获的关系，也好比猫和鱼吧。

--------------------- 《文化-拓新》 佳作獎

笔名：牛呵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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