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25|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第十一章 最毒婦人心


    林恆愣在那兒,嘴都張開了。林珊兒明亮的大眼左看看右看看。哦喲,我這樣不行麼?
    林鳳蘭也困惑地看着她:“你怎麼這麼兇?”
    林珊兒:“他更兇啊?”指指林恆。
    林恆:“我怎麼兇了?”
    林珊兒:“不是說你,是說那個什麼夫蘭。”還委屈了,“你又不在,就我一個。不喊人怎麼行?”
    林鳳蘭恍然:“哦,對哈?房裏你一個小女孩子,林恆出去躲事,你不兇點兒就頂不住了。”她轉向林恆:“要是一個白人像你這麼高的衝進門就罵人,我也兇他!不然我就嚇呆掉了。”轉身又鼓勵林珊兒,“就這麼辦。白人就可以撒野?亂棍打出去!”她叉着腰,拿出的氣勢跟剛才林珊兒的一般無二。
    林恆看看二人,“你們倆不是開玩笑吧?”
    ……
    蘇家的兩個探子此時已經分開,年長的劉生偉呆在原地,年輕的李慶啓程回報蘇靜濛。李慶是個飛毛腿,適合跑腿。
    蘇靜濛引導馬來海盜北上三十里,駛出了英國佬的巡邏圈,然後就停船等着探子了。她出來已經一個多月,差不多該回蘇家了。
    李慶腦子不太靈光,劉生偉對他叮囑了很久才讓他走。他在叢林中飛奔,兩天兩夜就見到了蘇靜濛。步伐之快,途中兩次擦過盤蛇的樹梢,都沒有被蛇咬到。蝮蛇出擊本可咬住飛鳥,居然就咬空了。
    蘇靜濛看到他時,樣子十分邋遢。岸上營地裏有洗澡的地方,蘇靜濛就叫他到帳篷裏洗一洗。“你臭死了!後背落一坨鳥屎自己不知道嗎?”
    李慶洗完澡出來,再放開肚皮吃一頓,才去面見自己的小主人。
    ——林家大船坐沉,親眼所見。岸上棕櫚油一桶都沒剩下!
    ——好。
    ——林家死傷不少。林家大少爺重傷,被他家三少給搶出了火場。他應該是殘了,做不成事了。
    ——好。
    ——但是林家三少租下了英國人的修船廠!
    ——船廠不是也燒了麼?
    ——燒了。頂棚都沒了,但是林家三少把廠子又蓋起來了,機器沒燒壞。生偉大哥說,修船廠這事不小,他要繼續探。英國人在修船廠旁邊立了一個機槍塔,以後很難偷襲了。
    ——機槍塔……你接着說。
    ——林鳳蘭到了新加坡。她是林家長女,而且是管賬。她應該帶了很多錢去幫林家三少。
    ——那麼林家大船也停在新加坡?
    ——是。林家大船有兩個都停在新加坡。運棕櫚油的已經燒壞了,第二個就是林鳳蘭這個。林鳳蘭帶了不少家丁。生偉大哥本想做了林家三少,沒有機會。
    ——劉生偉也想殺他?蝦事體?這個三少有特別之處?
    ——哦,我不知道。但是船廠租下了,而且有個儀式。總督府的大官都出現了,站在他旁邊。下面好多人,他用英語介紹自己,我們倆聽不懂。
    ——嘖嘖!儀式裏有英國兵露臉麼?
    ——有兵。帶高帽子,長皮帶。槍上有刺刀。
    ——有多少個兵?
    ——十二個。生偉大哥數過。林家家丁更多,把修船廠看得很緊,我們沒法進去探。生偉大哥試了幾次了,最後讓我回來報信。
    ——那個林家三少叫啥名字?何以如此哦……他多大年紀?
    ——叫林恆。年紀不大,我看就十九二十歲。
    ——細仔啊?怪哉。
    ——生偉大哥叮囑過我三個事:林恆救了他大哥;林恆租了船廠;林恆搭了機槍塔。
    ——背得好熟……蝦?機槍塔是他修的?你不是說英國人修的?
    ——是他修的。英國佬只是旁邊看着。
    ——他有槍麼?
    ——有。廠子裏到處都是。他好像在幫英國人修槍。
    ——蝦?!
    蘇靜濛本來是坐在一張馬扎上聽他說,立刻站起來,讓人去叫亦思馬因,然後二人又聽李慶說了一遍。
    李慶這輩子都沒跟小主人說過這麼多話,打起精神回答。亦思馬因和蘇靜濛盤問了他足足一個時辰,被罵了好幾次。
    “儀式上那個英國大官到底是誰啊?”
    “到底機槍塔有多高?瞎比劃什麼!”
    “一個廠子怎麼會那麼快就蓋好……”
    問得再多再細,李慶也沒多少可答,因爲看出問題的是劉生偉,不是他。最後蘇靜濛生氣地揮手叫他滾!那探子連賞錢都沒拿到,發現自己一場對話就把自己對餓了,又去吃一頓。
    “怎麼打算?”亦思馬因問蘇靜濛。
    她不做聲,眼睛盯着叢林裏老虎踩出來的小路,沉思了一會兒。她的裙擺在林中的微風中緩緩搖動。
    “那是老虎夾道吧?”她忽然問。
    亦思馬因順着她的眼睛看:“嗯,沒錯。老虎多半在林子裏看着我們。”
    “我得回去探探。我要去新加坡。”
    “你自己做探子?太行險了吧?”
    “蝦險也無!誰知道我是誰。我們分頭行事吧。我先回家一趟跟爺爺說一說,你派船送我。”
    “好的。”
    “你自己帶隊直撲林家田莊。”
    “啊?!”亦思馬因驚訝地看着她。
    蘇靜濛轉身面對亦思馬因,理理頭發。“不能鬆。我們對林家下了兩次手了,這次一定做完。不然我們自己要糟糕。你去殺了林震國和林育羣,再把棕櫚園燒掉。”
    亦思馬因往一邊走兩步,表情疲憊地看着她。兩邊從未結仇,何至於此啊?
    蘇靜濛跟着他,也換一副疲憊表情:“沒辦法,亦思馬因。他們不願意後退,死了人燒了船也不回頭。要說事先警告,我們早給過了。每一次都是警告。”
    她在微風中搖頭,“太多警告了。都見血了這些警告。就是不聽……”
    亦思馬因聽明白了她是當真的,仔細想想,她有她的道理。回答:“我得先知會拿督。”
    蘇靜濛皺起眉頭,勉強答應了,“好。你去跟伊思幹達大人說一說,他會明白的。”
    靜了一會兒,她再度點頭,“好,你慢慢來,我也慢慢來。但不能停下,因爲他們遲早會知道是我們幹的。”
    她轉身叫一個蘇家下人過來:“你先回家報信,說我回來了。讓爺爺召集一下阿美村的人,等着我。”
    “阿美的人?他們怎麼找啊?人都不在錫礦……”
    “爺爺知道的。少廢話!快去。”
    她說的阿美人,是來自臺灣的阿美部落的人。阿美人幾百年前就駕着海船從臺灣漂到馬來羣島,建了好幾個村子。他們也有獵頭習俗,兇悍不亞於紐西蘭的毛利人。實際上,阿美人在血統上跟毛利人是一回事,在遠古時期他們是同一個祖宗。
    蘇靜濛調集阿美人,是因爲她覺得馬來人靠不住了。
    她快步向自己的帳篷走去,有許多行李要收拾。她的隨從兼保鏢烏月跟着她。
    烏月是個二十五歲的女子,也是臺灣阿美人,閩南話算外語,說的不流利。但她身高一米七八,寬肩翹臀,力量極大,身上的毛利血統非常明顯,膚色偏白,目光如孩童一般純真,氣息如猛虎細長。雖然身體很重,但步履之輕,也就是林家的納瑟巫翼可以媲美。這些太平洋島民後代簡直可說是貓科人類,單打獨鬥處於食物鏈頂端。但人類是羣居動物,整個部族很吃虧,她自己也只能成爲一個南洋大族的僕從。
    蘇靜濛的家族跟林家一樣,族譜很長,倒推幾百年是明朝俞大猷的部下,曾跟倭寇打生打死,而林家是倭寇後代,可謂天生冤家。俞大猷是水師總兵,倭寇從海上來,部下打殘了流落南洋,司空見慣。蘇家族譜對他的戰訓一路銘記,但充滿怨氣,因爲戚繼光用鴛鴦陣戰勝倭寇,官在俞大猷之上,蘇家極爲不服。鴛鴦陣是陸戰戰陣,如何在海上取勝?其實不過是原地死守打法,長兵器火器對外,巨盾扣住自己,如同烏龜。倭寇百般挑釁甚至當面虐殺百姓,理也不理。後世曾國藩也是這種打法,官至太師,只因友軍更弱而已。戚繼光的隊伍後來鎮守冀北,是關寧鐵騎的前身,比起內地兵來自然強得多,對外還是烏龜。關寧鐵騎的龜殼最後是被女真人掀開看肉。其最後一任將領,叫吳三桂。
    蘇靜濛長得文靜秀氣,但骨子裏秉承了俞大猷軍御敵境外的勇悍,深得蘇泰歡喜,無論如何也要保其上位。她也深愛祖父,此刻想要回家,頓時歸心似箭,腳步快得很。烏月在身後急忙跟上。她問:
    “小姐這是要回家了?”
    “是。”
    “那亦思馬因的海盜大隊也回去了?”
    “是。我想讓他們攻打林家,他說要回報拿督。估計不太能成。”蘇靜濛邊走邊說,忽然就生氣了,“這亦思馬因見事極不清爽!林家三少拿下了新加坡的修船廠,林家管賬帶着錢去支援,林家精壯肯定全去了對岸!這邊田莊剩一堆婦孺,他還去回報拿督,必耽擱出擊!蠢豬之蠢,無可言表!”
    她轉頭用她明豔的大眼狠狠的剜了一眼海盜船,“你看他們還在船上燒火煮飯呢!的是豬仔!”
    烏月莞爾一笑。小姐脾氣很大,還漂亮得沒法說,總是讓人生出怪怪的喜歡。
    蘇靜濛進了帳篷,手腳極快的收拾細軟,烏月在一旁則搬運重東西。二人三下五下,就搞定了。大包小包的走去碼頭等船。港汊裏正在喧鬧,海盜們吃午飯,蘇家下人們則解纜繩放長槳,劃過來接人。
    烏月扛着大包,毫不費力,還跟小主談笑。
    “小姐這次回家,要呆很久吧?”
    “不會。我跟爺爺打個招呼,然後帶幾個阿美。去新加坡。”蘇靜濛說。她從不跟親信隱瞞自己想法,免得他們跟不上。這種信任也是她籠絡人心的手段。
    烏月低頭想想,“小姐去新加坡?不跟海盜去攻打林家了?”
    “就算拿督讓海盜們去打,我自己也不去林家農莊的,殺林港主只如殺雞,用不到我。林家骨幹都在新加坡,那個修船廠才是要命的地方,而且我不認識林家三少,得去……看看。”
    “要是他很厲害呢?”
    “那就殺了。”
    “要是殺不了呢?”
    “那我要糟。”
    烏月低頭想想,把大包緩緩放到地上。蘇靜濛回頭看她。
    “小姐,我覺得該我去。”
    午後的風開始變大,芭蕉大葉四面抽打,蚊子不見了。烈日慢慢蒙灰,蘇家帆船從港汊裏慢慢駛出,一羣水手和下人擠在船頭,留蘇靜濛主僕兩人在後艙爭吵。
    暴雨噼噼啪啪的開始了,水霧升起,橫掃羣山。船外噪音很大,艙裏的聲音也跟着變大。蘇靜濛的語速比機槍還快,烏月偶爾一句,才讓她連不成段落。
    “小姐能打麼?”烏月低頭看她的光腳。
    蘇靜濛也低頭,看看自己白皙嬌嫩的腳。這種腳的主人說自己去哨探,去殺人,是有點搞笑。
    “我知道我不能打。但你也是個女子,你太顯眼了。你再能打也打不過林家幾百家丁吧?何況人家還有英國兵幫忙。你打得過火槍?你就算靠近了那林家三少,他好歹也是男子,就讓你隨便下刀?我知道你哥哥死在火場裏,你想報仇……”
    “不不。”烏月淡淡一笑,“家兄死於鯊魚,不是林家人殺的。”
    烏月的哥哥烏焝,是那次埋伏水中揮刀割喉的正主。這個阿美族猛人本來已經得手,林育羣被砍得毫無還手之力。但鯊魚衝了過來,把他瞬間撕爛。烏月聽海盜們談論,又曾親身打探,遂得知詳情。只不過她不善言辭,沒有跟小主細說。
    至於林家主母納瑟胡珠以爲是自家人出擊才傷了林育羣,純屬誤會。烏焝不是毛利人。毛利的柳葉彎刀名震柔佛,但臺灣阿美一族本是毛利近親,他們也會使用同樣的利器。納瑟胡珠這輩子也不曾跟臺灣阿美人打過照面,她不了解。
    蘇靜濛聽烏月這麼說,驚訝地看着她,“是這樣啊……”
    “是的。”
    “那我也不許你去。你太高了。”她伸手比比烏月的頭頂,“你看你比一般男子還高,又身上帶刀。你怎麼躲開林家人的眼睛啊?我得去新加坡。”
    烏月忍不住笑,“小姐原來是不起眼的啊?”又低頭看她的腳。
    蘇靜濛知道又被烏月下套了,有點不好意思。她嘴太快了會有點亂說話。自己本尊也是個醒目的存在,當殺手純屬胡扯。
    “我去。我不動手。”烏月說。
    “嗯?”
    “小姐回去想調集阿美人,想找爺爺幫忙。這不行的。我去調集。”她認真地說。
    “你回阿美村也是一樣,你家族長也不見得就買你的面子。”
    “不回山裏。我直接去對岸。”
    “新加坡港裏有阿美人?”
    “是的。”
    蘇靜濛沉思着搖頭,“那也沒幾個吧?你跟他們很熟嗎?”
    “現在不熟。小時候很熟。他們是給英國人賣牡蠣的。”烏月慢慢地說,把一只蚊子拍死在艙壁上。
    “阿美人水性好。很多牡蠣。”
    蘇靜濛心裏判斷着。烏月小時候的鄰居,或者就是表兄堂兄之類,可靠麼?然後暗罵自己一聲。人家是阿美人,再不可靠也比華人可靠。
    “好。你去。”她做出了決斷,“我也跟你去。”
    “小姐……”
    “你去找阿美人,我就不回家了,我直接去找林家三少。我得先掂掂分量,萬一他不值得一殺呢?萬一他的船廠明天就倒閉呢?你們就不用行險了。現在他跟英國人在一起,貿然動手把鬼佬惹急了可不好辦。我得掂掂分量。”
    “小姐……”烏月還想反對。
    蘇靜濛急促地阻止她,“別說了。我一定去!但我肯定不動手。他又不知道我是誰,我沒事的,說不定在英國人的酒會上還能交個朋友,我請他跳跳舞……你找到人了要等我下決心,別亂出手。明白嗎?”
    烏月心裏暗暗嘆了口氣,知道拗不過她了:“好的。”
    大船順着河岸開始加速。上遊大雨,河水急衝而下,船速很快。雨莫名其妙的停了,但沒出太陽。蘇靜濛出艙看看天,烏雲流動,不斷變形。
    “天風很大啊。”她說。烏月跟着出來。
    “颱風時節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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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中學生,單親家庭,過動症患者,意外穿越,一個19歲的身體,到了1894年甲午戰爭前夕的南洋。主角工科能力出眾,但文科常識十分貧乏;其母橫死,他胸有恨意;對未來中國的美好藍圖,一字都不信。 judgement@ihctw.icu https://twitter.com/DeiJudici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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