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04|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無盡暗夜裡的魂牽夢縈:阿迪契的短篇小說集《繞頸之物》中的〈鬼〉

〈鬼〉是當代非裔作家奇瑪曼達.恩格茲.阿迪契(Chimamanda Ngozi Adichie)一本名為《繞頸之物》The Thing Around Your Neck)的短篇小說集中的第四篇。藉由兩個伊博族的男人經過近四十年的重遇,回憶1967年奈及利亞內戰時以及之後發生的種種,兩人都歷經家人的生離死別以及遠離家鄉,後代也因此定居他國,不再說伊博語。阿迪契藉由主人翁老教授之口,提出一個耐人尋味的思考:如果我們(伊博族)贏了那場在1967年的戰爭,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我一直以為這個男人已經死了

這篇名為〈鬼〉小說,開頭很有趣:
今天我見到了伊肯納.歐可洛,我一直以為這個男人已經死了。或許我應該彎下腰抓一把沙子朝他丟過去,我的族人都是這樣做來確認某人不是鬼魂。但我是受過西方教育的人,是七十一歲的退休數學教授,我應該具備足夠的科學知識能夠開懷地對我族人的行事方式一笑置之。我沒有朝他丟沙子,反正就算我想這麼做也沒辦法,因為我是站在大學會計室的水泥地上碰見他。
退休金遲遲未發放,一個退休的老教授來到學校。他詢問過好幾次,退休之後,他從來沒有領到退休金。校園裡,見到一個比一個更窮的職員、司機、園丁和郵差。老教授以為已經死掉的男人伊肯納,不是鬼,然而這群一直喊著要教授買香蕉和花生給他們吃的人,因為缺乏保濕和營養,「臉和手看起來就像要化成灰」,倒像一群餓鬼。
1967年至1970年間,奈及利亞發生內戰,是本篇小說中一直提到的戰爭。1960年奈及利亞脫離英國之後獨立,北方的穆斯林和南方的基督教徒為了取得國家控制權而相互鬥爭。南方基督教徒聚居處,即伊博地區,探採出高經濟價值的石油礦藏。1967年5月底,奈及利亞中央政府通過新的行政區規劃改革方案,刻意將油田劃出了伊博地區。經濟利益加深了兩方衝突。
伊博地區(也就是書中說的比亞法拉)的人,起而抗爭,宣布獨立,成立比亞法拉共和國。書裡提到:
1967年7月6日,那天我們匆忙撤出恩蘇卡,天空中的太陽閃耀著奇異的銳利紅色光芒,附近傳來政府軍隊士兵推進時砲轟的轟隆、轟隆聲響。我們坐在我的雪佛蘭羚羊車裡,民兵揮手引導我們通過大學校門,大喊著要我們不必擔心,說那些暴徒(我們這樣稱呼政府士兵)不用幾天就會被打倒了,我們就能回來了。當地的村民跟在車子旁邊走著,他們就是那些在戰後會翻講師們的垃圾桶找食物的人,有好幾百人,女人頭頂頂著箱子、背上揹著小寶寶,光腳的小孩揹著包袱,男人則是拖著腳踏車抱著番薯。我記得伊貝芮安慰著我們的女兒琪可,因為我們匆忙之中忘了帶走她的娃娃,這時我們看見了伊肯納的綠色Kadett汽車,他往完全相反的方向開回去校園。我按了喇叭並停下車,叫喊道:「你不能回去!」但是他揮揮手說:「我得去拿手稿。」或者他是說:「我得去拿資料。」我覺得他這樣回去實在勇敢得愚蠢,因為砲擊的聲音聽起來很近,而且我們的部隊只要一、兩個禮拜就能把暴徒趕回去了。但是,我實在太過自信,認為團結在一起就所向無敵,相信比亞法拉獨立的正當性,所以我並未多想,直到我們聽說恩蘇卡在我們撤退的那天就淪陷了、校園也遭到佔領。帶來消息的人是埃齊克教授的親戚,他還告訴我們有兩名講師被殺,其中一個在被射殺之前還跟政府士兵吵了起來,不用說我們也知道那就是伊肯納。

三年內戰之後

這場內戰打了三年,約二百萬人死亡,其中許多都是死於飢餓的孩童。比亞法拉的經濟徹底被摧毀。
老教授說沒想到事隔37年,又見到伊肯納。由此推知書中的時空約是西元2004年左右。這場戰爭形塑了當地人的記憶,戰爭前種種,與戰爭後種種。戰爭過了這麼多年,當地伊博族人的生活,依舊沒有好轉。
當年伊肯納是社會學教授,身體力行,戰爭前就常常衝撞校園體制,小從服制,大至員工福利。老教授以為伊肯納當天就被殺死了,卻意外聽到他活著離開校園,接著一個月後,又離開比亞法拉。
一聽到伊肯納說自己活著離開比亞法拉,主人翁忍不住心生厭惡:
我到今天都能感受到那股一閃而逝的深深厭惡感,我們以前聽到那些扯後腿的破壞者事蹟(我們都叫那些人「背骨仔」),那些人背叛我們的士兵、我們的正義訴求、我們初建立起的國家,好交換一條能夠安全跨過奈及利亞國界的路,好得到那些在封鎖線後我們無法得到的鹽巴、肉和清水。
伊肯納馬上察覺到「離開比亞法拉」這句話帶來的負面聯想,連忙解釋說自己搭紅十字會的飛機,去了瑞典。但他不肯透露他如何活著離開,甚至如何能夠搭上那班飛機,疑點重重。
為了舒緩談到究責問題的緊張氣氛,老教授轉換話題,說起自己的戰爭後種種。三年內戰後,他和太太伊貝芮回到比亞法拉,在家中待了幾天,景象實在難以承受。他們後來決定飛往美國,重建新生活。
我們的書本成堆丟在前庭花園的傘樹下燒成焦灰;浴缸裡一坨坨乾硬的排泄物,旁邊散落著我的《數學年刊》內頁,他們撕下來當廁紙,結塊的污漬讓人看不清我曾經研究、教學的數學公式;我們的鋼琴,其實是伊貝芮的鋼琴,也不見了;我的學士袍是我在伊巴丹拿到第一個學位時所穿的,被人用來擦拭過什麼,現在扔在地上讓螞蟻爬進爬出,忙碌而不在乎我正看著牠們;我們的照片也撕毀了、相框都壞了。

這就只是我的生活

說著說著,老教授提起了三年前離世的太太伊貝芮。伊貝芮似乎喚起了伊肯納一些溫暖回憶,他眼眶盈滿淚水。或許是這樣,儘管伊肯納沒有熱情附和,顯然老教授覺得伊肯納可以理解,於是他說:「不要緊,她會來訪」。她依然時時來看望他,照拂他。老教授選擇向他傾訴,而非自己那個已經變成美國人的女兒:
要是我說了,她終於就有理由可以到這裡來把我打包起來跟著她回美國,那我就得過著讓各種便利性保護著我的生活,幾乎像在無菌室裡一樣,這樣的生活到處都是我們所謂的「機會」,這樣的生活不適合我。如果我們贏了那場在一九六七年的戰爭,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或許我們不會放眼海外去尋找那些機會,我也不需要擔心我們的孫子不會說伊博語,而上一次孫子來看我的時候,他也不懂為什麼他應該要向陌生人說「午安」,因為在他的世界裡,就算只是簡單的禮貌也要有理由。但誰又說得清楚呢?也許就算我們贏了事情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獨裁者校長依然橫行,校園依舊廢墟,退休金永無著落,人群飢餓,貪腐歪風,假藥猖獗。「不管在哪裡,標準都在降低」。毫無長進的輪迴。就算我們贏了事情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然而,當帶著微妙,有點惱人的美國口音的女兒恩琪努,問起老教授說:「這樣的生活好嗎,爸爸?」老教授是這樣回的:
這不是好或不好,我告訴她,這就只是我的生活,而重點就在這裡。
這是我的生活,這是我。儘管我是一個受過西方教育的人,但我懷疑某人是鬼魂時,我還是會想到我的族人會朝他丟沙。我的族人在這裡。我的家鄉在這裡。不管好不好,我歸屬於此。
鬼,或許是那群藉由心裡怨恨來保持心理健康的人,是那些逃不出去所以努力生存的人;又或是逃難時滲透車子坐墊的士兵鮮血,是那些被炸成瑞士起司的房屋,是揮之不去的戰爭回憶;又或是,鬼也是那值得哀悼的可能時光,是如宿命的輪迴,是倖存者對戰爭的朦朧追憶之中,揮之不去的「一種無法平靜的模糊感」。
然而,與此同時,鬼也是深夜裡伊貝芮回來時,帶來的濃濃妮維雅乳液香味;是面對外界「就算我們贏了事情也不會有什麼不同」的種種暴政與困境時,因為這份愛,始終提醒著我們心底有這麼軟軟的一塊,支撐著我們願意相信善意,對生命保有眷戀,不管如何,相信未來的一切會更好。
奇瑪曼達.恩格茲.阿迪契(Chimamanda Ngozi Adichie), 徐立妍譯,《繞頸之物》(The Thing Around Your Neck),台北:木馬文化,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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