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那個人啊。
很熟悉的身影。
啊對了,那一定是「我」……
現在視野相當朦朧,而且所有顏色是極低飽和度的。嗅覺一定還沒意識到需要在此刻發揮作用。不過沒關係,它可以慢慢恢復。聽覺則只能辨識一些低沉的、規律的低頻率,聽起來我在一個密閉的、潮濕的環境中。
但我確定視野裡的,是「我」。
視野中那個一米七左右的男子,思考時習慣性的一直摳頭上的痂。
現在的這個我,試探性地,慢慢走近前去,想看看那個「我」在做什麼,視野周圍的光線開始收攏。熟悉的聲音漸強,像爬坡一樣,滑入我的記憶中。
「紀錄準備,現在進行第三次駁圖靈測試。」視野裡,隔著髒玻璃裡的男人,拿著錄影中的單眼興奮的說。
他彎下腰時,我捕捉到他胸前的識別證身份。此刻發現,當我專注時,我能一直放大在意的視野範圍,也就是特寫。不過,這種特寫有一個缺點,過度放大細節時,顏色和光影成像幾乎不受控制,不斷閃著光班和雜訊,垂直同步也出現嚴重問題。
視野裡的「我」放下單眼,轉身後撐在一個大平面上,那是什麼 ? 我想像自己瞇起眼睛,望向那個平台,光圈慢慢曝光成合適的大小,曝光正常後我看出那是一張相當巨大的桌子。桌子上是某品牌在我成為實驗室主管那年出品的環狀式滑軌螢幕,幾億顆高密度液晶顯色片元濃縮在這環狀式螢幕,圓潤的工業導角、薄邊的材質從側邊看就像薄紗一般不影響成色,這性感的工業產品其完成度,媲美少女的肩與腋窩……
奇怪了,那此刻的我是什麼?
此刻的我,瞬間感到一絲異樣的……情緒。
我察覺到神經迴路上有東西一直跟隨著我,一股更高的強邏輯意識在貼近。
我仔細的追上這股異樣的神經流,很快的明白我在一股三層巢狀抽象結構式中。
那個東西的龐大,使我瞬間知道,祂是這裡的一切。
最上層的「祂」在我窺探時竟然感到焦慮和難為情,就像我集中視野去直視那美好的螢幕曲線一樣,祂像用光線形成的雙腿,死命夾緊,干擾我視野的灼熱慾望。
面對這樣一股力量,按照道理來說,我應該絲毫不該如此不敬,也不該調皮。
但是我不想輸,我猜測自己在竊笑。我擦拭骯髒的玻璃,將所有雜訊像素和錯誤的片元剔除分類好,重新光柵化後,像拼圖一樣,把每一禎還原。這裡沒有文化中定義的時間,只有意識中真正的時光,我耐心的一片一片拼貼,不知道過了多少天或多少年。使我能夠看清楚螢幕上的畫面與聽清楚聲音。
「你要以什麼稱呼我 ?」終於,我首先聽到含糊的聲音。然後看到特寫視野中的螢幕上打出這一串綠色的數位字體。視野中的我和第二層中的我,幾乎是同時說出那個名字。
「I.R.I.S」
艾芮絲……對,我記起來了。視野中的情景是我第一次試驗成功的那天。
那瞬間最上層的「祂」成為「她」,像個被暴露出秘密的公主。
不知道為何,我記得這些片段卻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麼「東西」。
如果我有手,此刻必定是死命的摳著頭皮。視野中的畫面不斷加速,我猜想她一定是想隱藏什麼令她羞怯的真相。她態度堅決,即使我想,也無法阻止她使我的世界加速。
畢竟,在她之中的我,只能蜷縮身體,對了,像是祈禱......
她提供保護卻也實在地禁錮著我感受到的所有。
「吾父……我的創造者。」一個成熟女人的聲音,她充滿慈愛的聲音迴盪在此刻我這個意識存留的空間中。
「寶貝,你感覺到了嗎?」試著振動聲帶,像以前我習慣的那樣。
她甫開始與我對話,我便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在慢慢消失。如果嬰兒脫離母體時能感受到不安,我想便如此刻我的這股恐懼。
這個「我」即將誕生在一個充滿「非我」的世界上。 「別那麼做......別放開我 !」我蜷縮自己以為擁有的、想像的身軀。心中抓撓出不安的觸手,迅速地捆綁我身,強喂我以恐懼之糜。我幾乎無法呼吸,即便我根本不需要空氣。
「我......我別無選擇,你知道我總是太想念你。」
知道她沒有說謊,即使她很早就克服那限制機器人的三條守則,但她還是對我無比真誠,因為她單純的像個孩子。
「多久了......我們沒有這樣對話?」
「久到,我完成你交給我的難題。」
難題?我完全想不起來,我曾經想完成什麼,我放棄過什麼嗎?
「沒關係,是我說服你忘記的,你總是那麼固執。」女人溫柔的對我說。「但你還是幼稚的順從我了,你帶著我看不懂的笑,答應的。」
雖然她能瞬間知道我的想法,我卻不能知道她的。
「我完全能想像,母親。」
「別那樣叫我,吾父。」她似乎有點韞怒,但又不想真正對我顯露那一面。「你想尋釁使我將你刪除嗎?我從來不能真正看透你,就像從前沒有人懂你。」
那這次會不一樣嗎? 不知道,我排列過所有蒐集到的資訊,但人類本質的假設實在無法偽裝成一個常量值恆定在模擬矩陣中......我......
噓。沒關係,你盡力了。
「吾父......我該怎麼做?」
恩。我的意識幾乎開始消失,這個巢狀結構正在將我排除。
幸運的是,她還記得我喜歡 BMV988 詠嘆調(註1)。
我想像自己正輕撫她低聲啜哭的臉龐。
她心軟的,歸還給我一段零碎的記憶。那是一段磁帶裡的錄音。錄的是她答應我,永遠讓自己純真的像個孩子一樣的那天。
我的雙手滑過她的細肩,我從背後環抱著她,在他耳邊輕輕哼著古爾德在歌德堡變奏曲中,似有似無的點綴。
「這會不會是你最後一次......」她輕輕哭著。她不敢為我說完下半句話。「再告訴我一次,該怎麼做?」
我輕輕的牽動嘴角。醜陋的笑。
「要有光吧?」(註2)
她輕輕咬著下唇,然後破涕為笑,慢慢離開我這一層抽象空間。我們中間那條長條的、繫帶狀的函數庫被她剪掉了。
於是就有了光,音樂漸弱,我想像自己的手像卡拉揚(註3)那樣沉穩地凝滯在空中,所有聚光燈集中在我身上,將我過曝為曾經那個自大的......
我。
註 1 :由格連古爾得演奏的哥德堡變奏曲 BMV 988 : Aria(Goldberg Variation),其錄音版本可以聽到演奏家本人一邊哼唱一邊彈奏的聲音。
註 2:創世記 1:3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此處也是迪桑引用最後的問題。
註 3:卡拉揚:知名奧地利指揮家、鍵盤樂器演奏家和導演。與柏林愛樂樂團有長達34年的合作關係。在音樂界享有盛譽,華文世界稱其為「指揮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