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7/05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想起Pink Floyd和一個人

按:今年起為《上海壹週》寫稿,這是第一篇。登出時略有刪改,這是完整版。圖為Pink Floyd專輯Animals (1977)。

那年,Roger Waters在香港辦演唱會,現場搬演全本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幾位不忘革命情感的朋友和長輩紛紛買了票請假去朝聖——既然Pink Floyd散夥已久,去看看老團長,便是最接近「美夢成真」的機會了。
我多少有些嚮往,然而終究沒有去。儘管生平買的第一張唱片就是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卻總覺得對Pink Floyd始終聽得不夠深,至少,比起學長W,二十多年了,我應該還是趕不上他的。
八○年代末的夏天,剛考上大學,我們生平第一次擁有簡直揮霍不完的時間。暑假百無聊賴,便和三兩哥們兒約好,一塊參加了由幾所大學「異議性社團」在某山莊聯合舉辦的四天三夜「營隊」。那年頭「營隊」模式大同小異,不外在山巔水湄找個場地住幾天,白天上課聽講,晚上安排各種實習活動,大夥分組作業,以最後一晚的成果展示評比作結。自由活動時段很多,所以也經常發生種種男女曖昧的傳說。
那時節,這類營隊都有一個響噹噹的好名字:「人文實習營」,「社會實踐營」什麼的,當年那個營隊肯定也有一個體面的名稱,如今早已不復記憶。我們一知半解地聽著曾被記過退學的學運前輩講述校園民主與學生自治,聽「自由派教授」分析國民黨的政經共犯結構,還有坐過牢的社運先驅介紹台灣左翼革命史。盛暑午後,課上得多了,不免昏昏欲睡,便「翹課」找哥們兒瞎聊,想想未來可以做的轟轟烈烈的種種。然而哥們兒偶爾對我的怠惰顯出不以為然的神色,我便索然了。只好鑽回空蕩蕩的寢室,掏出卡帶和隨身聽,掛上耳機,幾分賭氣地看起小說,因為這樣的不合群而感到孤傲,同時夾帶絲絲的心虛。
那個營隊的實習活動是「模擬選舉」。大家分組推出幾位「國代候選人」,擬政見,印傳單,貼海報,辦演講。最好玩的是,學長姐為了讓我們體驗一下彼時黑暗墮落的選舉文化,刻意指點我們「實習」當年選舉的「垃圾步」:我們趁四下無人在廁所和宿舍門上貼匿名黑函,在合編的選情特刊捏造對手的醜聞,還嘗試用糖果餅乾之類小玩意賄選,大家玩得開心極了。最後,我們這組耍盡賤招的執政黨候選人大勝——負責開票的「中選會」正是由學長W負責,他公然做票,把敵手的一大半得票都變成了廢票。真相大白,全場譁笑不已,作勢要把「中選會」搗毀,製造迷你版的「中壢事件」。我們笑得流出了眼淚,那真是一場很不一樣的家家酒。
至於晚上的自由活動時間,大家最喜歡的節目叫做「夜遊」:一夥人拿著手電筒,沿著山路漫無目標地走,隊伍愈拖愈長,男男女女便有了捉對談心的機會。遊罷歸來,總會有人各自找到更僻靜的地方看星星,聊更多心事。彼時男女分際多少還是比較嚴的,趁黑若能拉拉手,便足以讓那孩子懷念一整個夏天了。
然而我並沒有那樣的好運,只能和同樣落單的哥們兒坐在路燈下邊瞎聊邊幹掉四瓶台啤兩包白長壽。因為這樣不知節制,第二天頭疼欲裂,嗓子也啞了,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營隊有一部手提錄音機,是記錄講課內容的。到了晚上,就搬到大夥乘涼閒聊的後院門階上播音樂。我從背包掏出六七捲卡帶,志願當起DJ,一張張專輯放下去——那年頭我的包包永遠塞著隨身聽和一疊搖滾卡帶。
「夜遊」歸來的女孩們梳洗妥當,換穿輕便衣衫披著半溼的頭髮出來繼續聊天。男孩們吸著菸,黑裡點點火星明滅。月亮愈昇愈高,大家話漸漸少了,只是都捨不得睡。我換上新的卡帶,按下Play,Roger Waters的木吉他刷得很淒涼:
假如你不在乎我 我也不在乎你 我們便將分別走上曲折的路 忍受厭煩與痛苦 偶爾抬頭,張望落雨的天空 想想該怪罪哪個壞蛋 且提防那些漫天翱翔的豬……
「你在放Pink啊。」學長W踱了過來:「你不錯嘛,聽這個。」他稱呼Pink Floyd為Pink,彷彿這個樂團是他隔壁鄰居,或者童年死黨。
W是我敬畏的學長。早在高中校刊社,便拜讀過他少年老成的文章。W足足高我四屆,我念高中的時候,他已經在大學搞學運編地下刊物了。我們幾個小毛頭努力啃著那些刊物,後來才知道那裡面經常一人分飾多角,用好幾個筆名寫文章。往往從一版的社論到四版的長詩,都是學長W的手筆。
校刊社每年冬天都會辦一場「火鍋會」,邀請老學長回來聚餐。火鍋會上,我第一次見到學長W。他個子不高,但因為極瘦,身形仍顯得頎長。披著墨黑的長大衣,單肩墜著一只極大的書包,刻意不剪的頭髮被寒風吹亂,蓋過半張臉。一雙眼睛警醒而又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卻也沒有忘記微笑。他和其他學長互搥肩頭招呼,打菸敬酒,一言一行,無不充滿江湖滄桑氣味。在我眼裡,簡直就像每天仰望的銅像忽然活動了起來。正獃望著,學長W忽然轉向我:「學弟,你也聽搖滾喔。我看了你寫的Beatles文章,不錯不錯。他們的歌你最喜歡哪一首?」
這是考試麼?我很緊張,又掩不住得意。尋思片刻,結結巴巴地回道:「還是,還是A Day In The Life吧?我聽到的是那種,那種巨大的,虛無的感覺。」
哎,那是我所能想到最複雜,最前衛,最「有深度」的歌了。
學長W顯然對這個答案不甚滿意,眉毛揚起,似笑非笑地說:「我有時候會想,我們明明還這麼年輕,為什麼老是要把自己搞得一副很灰色,很虛無的樣子,老是怕自己深度不夠?」
我赧然語塞,學長W拍拍我的肩膀:「打起精神來吧!別再虛無了啦!」眾學長譁笑開來,我一定臉紅了,整顆腦袋燒燙燙的。
後來再遇到學長W,就是在那個營隊了。
Pink Floyd悲壯地唱著(他們總是悲壯到不行),W學長在我旁邊蹲了下來,不發一語。良久,他吐一口菸,說:「幹。我失戀那時候把所有Pink的專輯拿出來,聽了他媽不知道幾百遍。聽到每張都會背了。」
學長W和學姐的革命情侶故事,幾度分合,還牽涉第三者和墮胎的情節,轟傳一時,我也多少聽說過一些。我嘗試做出一個「我完全懂」的成熟微笑,學長W卻已經閉上眼睛,像是要讓每個樂句都咬進心口,沉默地聽著。
有人大叫,還沒洗澡的快,要關熱水了,我趕緊告退。洗罷回到後院,聊天的都散了,只有學長W還坐在台階上,叼著菸,望著迷濛的遠方。月光灑落,一切都敷著白銀的顏色。他的Pink還在唱,關於文明的異化,人際的疏離,階級的矛盾,虛假的愛情。他們恢宏雄渾悲壯莫名的歌,可以一直唱到世界末日。
望著學長W的背影,彷彿明白,就算我拿Pink Floyd的所有專輯再聽一萬遍,也不可能像他聽到的一樣多。
後來我不再遇到學長W。幾年後偶爾在報上看到他的名字,一開始是以國會助理身份寫投書,後來出現在地方政治爭議的新聞裡,牽扯到圍標和樁腳之類問題,據說學長W替「老闆」擋下了不少麻煩事。又過了一陣子,有人說他離開政治圈去大陸做生意,也有人說他要出來選縣議員。我們二十多年沒見,現在就算街頭偶遇,彼此怕也認不出來了罷。
不知道學長W,是不是也去香港看了Roger Waters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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