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飯店打開行李箱,他完全愣住了,凝結,定格,額頭有些微滲出的汗珠。
這是他第四次到京都旅遊,頭一回跟著公司員工旅遊兩次跟妻子自由行,這次是妻子送他的四十歲生日禮物:一個人的旅行。對他來說這當然不困難,旅遊書中或廣闊或詳盡或知性的平面地圖搭配從記憶投射過來的模糊影像,立即在腦海中建構出鮮明的立體城市,看得見的城市,空氣裡飄浮著肉眼難以察覺的粒子:葛粉黑糖的甜味、肉汁滴落備長炭蒸發隨濃煙竄升的香氣,與刺激著舌頭兩側分泌唾液的漬物味。
依他對三島由紀夫的喜愛可以這樣安排行程:趕赴上午十點前的陽光,從西北角的金閣寺、大德寺,東北處的銀閣寺,到東邊的清水寺,順時鐘方向還會經過三十三間堂,東寺的五重塔,再到嵐山的天龍寺、再遠一點的奈良,每餐也都約略排好了,五天四夜的行程隨處晃晃沒太多機會需要開口,簡單的英文加上比手劃腳,依以往經驗是完全可行的,再說,現在連京都的公車上都有中文廣播,這麼一座發達的觀光城市,他不擔心。
他的妻子不是不想跟著一起去,別的不提,光是寺町通裡咖啡店的法式吐司或天龍寺外的鰻魚飯或祇園的柚子火鍋,就抵得上旅費跟請上幾天假,但這些誘惑還是被她心中強大的信念阻擋下來,她相信一個人的四十歲生日是比這些都要重要,四十歲是需要一個短暫的中場休息再進入到下半場,過了人生的折返點,必須找到不一樣的眼光看待人生,在京都,到處有被時間拉長的沉思,眺望歷史的絕佳角度,讓腳步放緩的寂靜庭院,任何一項都強過其他物質享受。再說,舊地重遊的好處不僅有讓旅人安心的熟悉感,更是過去與未來、時間與空間的精彩交錯,這樣的旅程既是探索又是回憶,「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但這條河流會帶來過往的記憶,這些獨立在日常生活外的地點,擺脫日常生活中的瑣碎,或許正是通往回憶的捷徑,人生的中間點不也正是站在展望與回顧的制高點嗎?
他接受了妻子的想法,將這五天四夜的自由行看作是朝聖之旅,或至少是心靈上的洗滌之旅,沒有公路電影裡的大山大水或心一橫把命豁出去的熱血氣度,走的是東方思維沉穩質感之路,慢步哲學之道。
一個人的旅行,他想像將自己剖成兩半,左腦是順著行程表過活的領隊右腦是感性無計劃一路聒噪如羅馬天空灰色鴿群的團員,他領著自己下飛機從關西機場搭新幹線經過大阪到了京都,先到京都車站十樓的拉麵小路吃了網路上推薦的拉麵,再到車站外的環形公車站坐車到了烏丸四条路口,走個十分鐘就到了妻子幫他訂好的飯店。
進了禁菸樓層的單人房打開行李箱,跪坐在地上的他完全愣住了,額頭有些微滲出的汗珠,雙手停在半空中。
轟隆聲響起,周遭的水泥牆及封死的鋼筋迅速崩潰如十級大地震突襲,他緊張站起環顧整個世界不斷坍塌,只剩他獨自站在十五樓的高度,大樓的骨骸支撐起兩米見方的小小面積,狂風呼籲吹著,沙塵遮蔽天空,眼下是殘敗的灰濛濛景象,那個有秩序的世界已離他而去,只剩下他及那個躺在地上的行李箱。
行李箱是三年前買的,主要因為有個半個月的長途旅行,原先的行李箱稍嫌小且不夠紮實,選顏色時刻意挑了個大紅色想跟一般常見的黑色深藍色深褐色做區隔,選了這款紅色行李箱後幾次在機場旋轉輸送帶邊等行李時,才發現紅色也不如想像中的少見,只好每次再搞點花樣,綁條繩子別個識別物件,就是希望自己的行李箱跟別人的不一樣,即使相似度高達百分之九十八,但每個主人都還能巨細靡遺描述那百分之二的差異,有的是刻意製造的差異有的是累積多次旅程的貼紙或刮花的痕跡。他這次攜帶的衣物不多但還是拖著這個大行李箱,因為空下來的位置早就被親友及同事預約:當地才有的香菸、當季醃漬蔬菜、百年老店的葛粉、掌管戀愛運的御守。
看著地上那個被打開的行李箱,他完全愣住了,滲出的汗水終於破除時間的魔咒開始緩緩流下,這回他再也抵擋不住腸躁症的攻勢急忙衝進廁所,將機場的早餐及飛機上的中餐都排得一乾二淨,身體舒服些這才願意面對問題。他再次確認,那裡面裝的確實不是他的行李!行李箱沒錯,連在手把上都綁了條藍色的細繩,但裡面卻不是他為了這次旅程準備的衣物。第一個可能是不計人力及成本大費周章的惡作劇,行李託送過程有人潛入嚴格管制的區域把他帶的東西拿出再放進另一個人的衣物,第二個可能當然比較有可能:有人帶了跟他相同廠牌、樣式及顏色的行李箱,此時「他」可能也在另一個飯店房間裡煩惱,如果是住在吸菸樓層應該會拿出口袋裡的菸,一根菸換一個解決方案。
行李箱放在地上,那個不屬於他的東西仍持續讓他煩躁,他坐到靠窗的沙發上遠遠地瞪著它,雖沒有嚴重到像是發現妻子肚子裡的孩子不是他的,但要處理也是件棘手的事,腦裡的思緒與解決方案糾成一團迷霧,座落在宇宙大爆炸前不存在的時空,該怎麼做?不是交給時間就是交給上帝。更糟的是,畢竟人類文明已經走到大量生產的資本主義年代,他不由得把這個錯誤想得更複雜些:萬一拿錯行李箱的不只是兩個人呢?A拿到了B的行李箱,B拿到C的行李箱,C又拿了D的行李箱,D再拿到了A的行李箱,這一開始拿錯的行為如蝴蝶效應般打亂了好幾個既定的秩序,同一時間的不同空間裡可能有四個人正在為同一件事情煩惱,發生這種錯誤的機率已經是微乎其微,要想再精準地倒帶:D把行李還給A、A把行李還給B、B把行李還給C、C把行李還給D,這應該只會出現在純粹由概念組成的數學算式中吧。
行李箱裡的東西無法延續原本人生給他安定感,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逐漸起了作用,原本新奇的環境頓時充斥著不友好的敵意,像是串通起來要給他難堪,像是走進別人設好的局:隱蔽的飯店房間頓時朝著逝去的時間敞開大門,不論是回過頭看或朝向未來,這裡其實一點都不隱密,它是許多人曾來往的空間,每個人留下他的毛髮、體液、短暫的快樂,但終究只是過客,這裡的床、單人沙發、茶几、立燈……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某個人的,他覺得跟這世界格格不入,胃中一陣翻攪,想嘔吐。
他知道這問題總得要解決,起身將行李箱的拉鍊拉上,拖著它走出房門在與電梯間來回走動,企圖驗證在機場櫃檯報到前感受到的行李箱的重量,也試著將它拿起想像要將它放在磅秤上秤重,但畢竟在出國遊玩的雀躍心態下,人跟行李箱之間的關係泰半是在下意識的狀態中完成,他當然不可能明確記得當初感受到的重量,除非是顯著的差別。焦躁不安的他,隱約感受到把手上的另一個人的手汗,臆想另一個人曾拖著這個行李箱走在哪些城市裡的飯店長廊?跟女性伴侶或同性?超過四十歲了嗎?過去曾有過拿錯行李的經驗嗎?來回走著不斷思考著問題點,直到有別的旅客搭電梯上來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他才放棄無謂的驗證過程回房坐在床緣,拿了剛才在便利店買的茶飲料一口氣喝了半罐,就在那些摻雜了化學香料的液體衝過幽門的時候,決定了下一步。
他先洗了手,效法CSI裡檢查被害屍體找尋線索的謹慎過程,對著行李箱說:「對不起,逼不得已。」先對或許也在這個城市的主人打聲招呼﹙他在心底將行李箱與主人看作肉體與靈魂的暗喻,但一時卻也搞不清這暗喻所指涉的真正意義,或許是因為他還沒前往哲學之道﹚,小心翼翼地拉開拉鍊,有禮貌地翻看裡面的東西,他慶幸那裡面是男人的衣物但也遺憾沒能窺視到一個女人最隱私的部份,將裡面的物件整齊地排列床上,總共有五件T恤兩條長褲兩條短褲一雙夾腳拖一包免洗紙內褲五雙免洗襪子一罐髮膠,沒有紀錄行程的筆記本但有兩本京都旅遊書。這些東西粗略地勾勒出主人的樣貌,但找不到任何有關「他」的確切資料。
對了,還有一本小說:《帕洛瑪先生》。
如果沒有拿錯行李箱,他此刻的行程應該是坐在前往祇園先斗町的公車上,這是他記得的第一個晚餐行程,還打算拍幾張照片立即傳給應該還在加班的妻子,之後的行程規劃則是在另一個一模一樣的行李箱裡,一份用PowerPoint製作列印出的紙本,有著他特別為這次旅行安排的小寺院跟網友推薦美食,但此時的他還在飯店的房間裡跟這個行李箱對峙著。
這個突發狀況,他覺得像在使用車上導航系統時誤入另一條叉路,可以回過頭繞回原來的路;或是等著導航系統依著這不在原本規劃中的道路,再給你另一個通往目的地的新路線。性格決定命運當然也包括面對這樣的小事該如何拿定主意,多慮的他知道,此時最乾脆的方法就是去街上的平價服飾店買這五天要穿的衣物,將這個人所有的衣物用個大塑膠袋裝著,等到Check out時把它留在飯店,就當是個不影響行程的偶發事件;第二個想法有些詭異,但人終究還是得順從冥冥之中的天意,他試了一下床上的衣服及褲子,尺寸剛好樣式也還算他可能會穿的,既然旅行是與原本的生活平行存在的另一段時空(只是因時差而少掉一小時),何不像進入電玩世界般,扮演另一個角色。這想法正符合旅遊的特性,只有這五天的行程在這沒人認得他的城市,他知道,不管他是穿了自己的衣物或是行李箱裡他人的衣物,在旁人的眼中都只是個「別人」,是A是B一點都不重要,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穿了別人的衣物走了一趟別人的旅程,是A不是B。所以,他打算把左腦扮演著導遊的那一部份讓給了這位陌生人,穿上他的衣物順著他在旅遊書裡標示的行程,他想起妻子跟他說的:「四十歲過了人生的折返點,必須找到不一樣的眼光看待人生。」或許扮演另一個角色是個好的開始。
看著鏡子複製出的自己,身上穿著另一個人的衣物,他渾身不舒服,試穿了兩三件後,心想:「感到陌生又如何呢?『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我不是上一秒的我,也不會是下一秒的我,穿誰的衣服又有什麼好堅持的?」他想起曾看過一本翻譯小說,作者未完成的一本小說,那些片斷的文字中作者想到了我們都愛的代名詞「I」,加上頭部加上四肢不就成了個人形,每個人都愛把「我」掛在嘴邊,覺得全世界「我」最重要;覺得全世界都不瞭解「我」,但實際上「我」真的不如想像中的獨特,十二個星座四種血型幾乎就把全世界的「我」大致歸納分類。
「所謂的死亡就是這個世界加上你再減去你。」
我們是不是都把「我」給神化了?我對衣服的審美觀跟許多人一樣,我在失戀時承受的痛苦大多數的人也都嚐過,我對某本書的見解可以在網路上找到類似的論述,他盯著鏡子中穿著別人衣物的自己,突然有個想法:「我不要再成為我的負擔了!」這麼一想心情反倒開朗許多,甚至有點冒險前的亢奮,不自覺得哼起遙遠記憶裡的「Stand by me」,筆直的鐵軌引著他前往未知之境,但願不是一具男孩的屍體。他在鏡子前脫下衣物,心想還好另一個人準備的是免洗內褲及襪子,貼身的衣物無關乎敢不敢嚐試,而是屬於最基本的衛生範圍了。
第二天的行程,他挑了另一個人的旅遊書裡標記的Miho美術館,他不曉得這段期間要展出什麼,更何況,作者在書中也不斷暗示Miho美術館背後的故事、座落的位置、大師級的建物設計才是吸引造訪的主要原因。他之前聽人談過這間美術館,但他拘謹且帶點神經質的個性不太喜歡安排需要不斷轉搭交通工具的行程,深怕一個閃失就壞了整個行程,現在願意去,是覺得自己有一半是在扮演另一個人,身體的結構與反應似乎也會跟著改變,足以應付在路上可能有的突發狀況。
果然,在美術館裡的時間不比他待在隧道裡的時間多太多。100公尺的隧道,承接著招待中心與美術館本館,冷冽的銀白金屬材質隱約反射兩邊的光線與景色,兩旁及腰高度的昏黃燈光,添加一點溫暖讓它更像是一段錯置的時空,遊客不多,頂多也只是拍拍幾張照片就趕往前方的美術館,他可以自在地待在隧道裡聽著兩頭貫進來的風聲,他覺得自己好像離開了那個熟悉的世界,這個原本只是做為銜接詞的過渡空間,會是連接兩處時空的特殊通道嗎?雖然建築師原本的想法來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
雖然他不是帕洛瑪先生,但當他昨晚臨睡前打開這本小說專心讀過後,字裡行間的某些屬於帕洛瑪先生的特質,從眼與心的融合生理及心理的奇妙行為後,不自覺地產生了變化,「我」不斷地被另一個「我」滲透影響,如果換身帕洛馬先生,或許他會在桃花源記後再引述一段神秘如闃黑宇宙的報導:「蟲洞就在我們四周,只是小到肉眼很難看見,它們存在於空間與時間的隱密裂縫中。宇宙萬物皆非平坦或固體狀,如果貼近觀察,會發現一切物體均會出現小孔或皺紋,這是就是基本的物理法則,而且適用於時間。同如在3度空間中,時間也有細微的裂縫、皺紋及空隙,而比分子、原子還細小的空間則被命名為『量子泡沫』,蟲洞就存在於其中。而科學家們企圖穿越空間與時間的極細微隧道或捷徑,則不斷在量子天地中形成、消失或改造,它們連結兩個不同的空間及時間,這些隧道小到人類無法穿越,不過也就是『蟲洞時光隧道機器』的核心概念。部分科學家認為,有朝一日也許能夠抓住一個蟲洞,再將它無限放大,使人類甚至太空船可以穿越;另外若動力充足加上完備科技,科學家或許也可以建造一個巨大的蟲洞。」
山區氣候變化很快,剛進隧道時還是個多雲有陽光的天氣,現在,隧道的另一頭已經飄起小雨,強風夾著濕氣迎面呼籲而過,他站在這個之前四十五億年來原本都填滿著岩塊砂土等物質,硬是被鑿出的空間裡,覺得有股巨大的壓力迫使他去思考存在與虛無、意志與表象、物質與反物質、實體與投射、過程與結果、生與死,甚至連拿錯行李的這件事,背後都應該有他察覺不到的隱喻,正面的與負面的。
就像此時置身在這個神秘的隧道裡,那個行李箱會是通往另一個人生的入口嗎?恍惚間,他來到了某個奇異的時空,抬頭看見浩瀚宇宙108顆星14主星12宮位排出自己的命運:命宮、夫妻宮、財帛宮、事業宮、遷移宮、福德宮、田宅宮、父母宮、兄弟宮、子女宮、疾厄宮、交友宮,在這繁星墜落的命盤裡是否也存在細微的裂縫、皺紋及空隙,讓他能逃脫命運的安排,躲過上帝萬能的雙眼而扮演另一個人;穿越捷運過另一種人生?他發現,死亡或許不是最可怕的事,可怕的是毫無能力地被命運領著走,在與上帝的對弈中,我們下的每一步棋都在祂的意料中,每一步自以為意想不到的出招,不過像是貓抓老鼠般對活物的捉弄及凌遲過程。活著,不怕「第七封印」裡穿著黑色斗篷拿著鐮刀的對手,而是發現自己終究只是個被操控的木偶,沒有對手沒有脫序的演出,永遠只能站在舞台上並在舞台上死去,這世上沒有一個能享受真正自由的後台。
館裡的工作人員慌張地開著館內的電動車,上前詢問跌坐在地的他是否身體不適,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從星空墜落到地球表面,人生如同眼前的隧道,連接著不同的時空及未知的前方,唯一能做的就是起身繼續往前。
喪氣的他回到京都市區打算好好地吃一頓,但那間和牛火鍋店已經被預約訂滿了,他只好隨便挑了間牛丼專賣店草草解決晚餐,買了一罐清酒及零食回到飯店,卻總覺得身體裡有一大塊空缺是再也填不滿了,他看了一下電視沖了個澡,又拿出《帕洛馬先生》正準備從1.3.1開始看,但急遽灌下的酒精卻糢糊了雙眼,將白紙黑字變為了闃黑的夜空及點點繁星,他稍不留神一頭栽進去,在沒有重力的狀況下無止境地飄浮著。
接下來的兩天,他依舊穿著另一個人的服裝繼續旅遊書中規劃的行程,走了幾間寺廟吃了幾頓懷念的老店,再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散發出陌生感,甚至讓他一度懷疑自己帶來的就是這些衣物,他也把《帕洛馬先生》隨身帶著,吃飯或喝咖啡的時候不是看剛拍的照片就是看書。當他再一次喝著買回飯店的清酒時,卻發現在書裡夾著一張書籤,他有點納悶,因為之前曾快速地查看書裡有沒有夾著另一個人遺留下的線索,哪怕是一張發票或客套收下的陌生名片,但沒發現有這張書籤啊!他覺得這或許是條重要的線索,決定慎重地面對,這個章節是:
3.1.1 沙的庭園
有一段文字被劃上紅色細線是這樣寫的:
這個長方形的白沙庭院,三面是覆蓋瓦片的牆,牆外滿是林木綠意。第四面是個木造遊廊,有台階,參觀者可以在其間穿行、徘徊或靜坐。發給參觀者的摺頁上有寺院住持簽名,用日文和英文說明:「沉浸在這個風景裡,視自己為相對存在的我們,便充滿了寧靜的驚奇,體悟到絕對的我,沾污的心靈因而滌清。」
他相信這是另一個人要給他的訊息,而且是最後的線索,如果帕洛馬先生去過龍安寺是否也意味著卡爾維諾也去過龍安寺,這會不會就是答案?「充滿了寧靜的驚奇,體悟到絕對的我。」這世上總會有那麼一個奇異的時空:帕洛馬先生遇見卡爾維諾;巴黎的薇若妮卡遇見波蘭的薇若妮卡;年邁的波赫士遇見年輕時的波赫士,體悟到絕對的「我」。
「明天如果我前往龍安寺在那裡耐心地等著,應該會在穿越不同時空的木造遊廊裡,遇見另一個穿著我的衣物的人吧。或許他能解開我的所有疑惑,告訴我,四十歲以後的人生,究竟該如何走下去?或者,在我們之間,誰是誰的分身?」他這樣想著的時候,百分之十七的酒精濃度突然給了他一記重拳,來不及爬上床,就在沙發上昏睡過去了。
當晚,他夢見自己拖著行李箱走過Miho美術館的隧道又接上龍安寺裡的木造遊廊,整條路上只有他一人,庭院裡的白沙如海浪捲起淹沒了十四顆石頭,又捲走了覆蓋瓦片的牆及林木,黑洞吸進了周遭的一切,成了虛無的空。走著走著,行李箱愈來愈沉重,突然他明白自己是再也遇不上另一個人了,因為那個人就在他拖著的行李箱裡,頭顱、雙手、雙腳、胸部、腰部、曝露的內臟,全被粗暴地肢解且零亂地塞進去,身上還穿著他為這次旅行準備的衣物,他停下腳步看著沾滿鮮血的雙手,記起片斷的畫面及悽厲的叫聲,但卻忘了是何時犯下這樣的罪行,悔恨與茫然拖著他的雙腳,他再也沒力氣往前走,全身鬆軟跌坐地上!
他在飯店的床上驚醒,盯著放在地上的紅色行李箱,時間凝結,定格,他的額頭有些微滲出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