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

2021/03/05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描寫一位名叫凱末爾的男子深陷愛戀不可自拔,書籍出版後有許多讀者向他提出問題:「帕慕克先生,這一切真的是你的親身經歷嗎?帕慕克先生,你是凱末爾嗎?」
在《率性而多感的小說家:帕慕克哈佛文學講堂》書中,帕慕克講了這則故事,對於小說家的創作,我們總難完全摒棄八卦之心,想在那虛構的人物中嗅出一絲絲真實氣味,當然也有作家直接表明內容完全來自真實故事,即使如此,作為文字呈現的「我」當然不可能是真實世界的「我」的單細胞分裂,在書寫過程中難免摻雜了戲劇化的情節或必要的掩飾規避,就算你想百分之百忠實呈現,但兩者生存的模式有極大不同。唐諾說:「想像不可能是憑空的,從來不是。它生於技藝和知識細節的縫隙之中,或說只有技藝圓熟的內行人才可能察覺的縫隙,既是張望又是回憶。」關於真實與擬真的分界不是個能一刀兩斷的簡單問題,所以不妨跳過這沒必要的揣測,去追尋更為重要的答案。
二十年的廣告創意生涯,我也虛構了不少人物、劇情、場景,但和小說家們的最大不同,我的目的性單一明確--賣、賣、賣,賣產品賣品牌賣任一個被刻意包裝過的商業目的。有些小說家說他們的寫作過程,有時得放手讓故事裡的主角隨著自由意志往任何可能的發展,或說寫作是一趟未知目的地即出發的旅程,這些浪漫的做法都不應該發生在我身上,我所虛構出的所有細節都得經過無數次的推演及精密掌控,如同《全面啟動》裡的造夢者,我們努力地不留破綻,不讓進入到故事中的消費者有任何懷疑,最好能在還搞不清狀況下跌入消費的無間道,畢竟在廣告中,所有虛構出的人物及場景不是要讓消費者駐足凝思,尋找生命的真諦(有時恰好是一百八十度的反轉扭曲),一切都是在鋪梗誘導,朝著終點(產品及廠商CI)不斷簇擁推擠的過程。相對來說,小說提供更多的詮釋空間給讀者,每個人都針對文本提出見解,但這種寬容無法通過廣告後測的嚴苛把關,那些百分比的數字就像是老師批改作業,要是十位讀者有十個不同的答案,那才真有好戲等著瞧。
不是沒想過,或許會有六位被我虛構出的人物,會拿著狼牙棒西瓜刀流星槌折凳等武器,想找我聊一聊他們被物質化的人生,以及那實則貧瘠如同木板背景所搭建出的世界,和被嚴格監控的行為。「嘿,別怪我,我也是混口飯吃,盡力想讓你們的生活更有意義。我也想善意地丟一張阿勞彈奏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或是讓你帶著女友去看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或在你們喝咖啡的圓桌上擺一本罗贝托.波拉尼奧的《2666》,(唉,誰叫台灣的出版社都不肯出繁體中文版);或者讓妳在深夜的公園裡看著天空中兩個月亮然後唸出一段希薇亞.普拉絲的詩作,但這樣的善意必須躲避層層把關,以不那麼顯眼或變通的方式丟進廣告裡。你們也知道,這個世界不是我一人創作出的,還有更多你們看不見的黑手在操弄著,譬如,好好的一家人為何有個氣質極差的女兒?唉呀,李董的小三能不讓她加入嗎?別再抱怨了,我所處的世界,狀況絕對比你們還糟!」
抱怨完了,回到一開始提的故事,帕慕克給了兩個相互矛盾的答案:
一、「不是,我書中的主角凱末爾並不是我。」
二、「但我不可能說服得了小說讀者相信我不是凱末爾。」
我當然了解任何一個為銷售商品而虛構出的世界,情況並沒有這麼弔詭,但身為創作者怎麼可能忍住把自己在真實世界裡最深刻的體認,永遠埋在心底?帕慕克說他會不知不覺將自己的經驗投射在筆下的人物身上,說真的,我好想把每一段都發展成一支腳本。「當我吸入被雨打濕的土壤氣味;當我在嘈雜的餐廳裡喝醉酒;當我在父親死後觸摸他的假牙;當我拿著被手心汗水浸濕的文件在某政府單位排隊;當夏末時分我看到空無一人的度假村而感傷;當我坐在候診室,關掉喋喋不休的電視……」我承認,這麼多年的創意生涯中,我曾在某支腳本故事裡放進對父親的思念,也在多支腳本裡放進一位不存在的女兒,男女主角某次爭吵是我多年前的記憶,這麼做不全是為了私心或是文雅些的暴露症,而是想讓人物多一些立體感或讓故事多一些溫度,這些描述可沒辦法無中生有,非得用真材實料丟進故事裡,用以去掉造假的化學氣味。
虛構,說成大白話應該就是唬爛吧,它最難面對的狀態不是作者與讀者、不是創意人與消費者,而是最為親密的父與子,有部電影說得最為精采:Big Fish,中文翻譯成《大智若魚》多少是想透露一些劇情吧,一直被兒子認為是唬爛王的父親(正巧也是位專門在販售商品的推銷員)因病重即將步入死亡,最後幾天的相處,兒子終於了解父親的苦心,學會為平庸的人生增添一些想像遂也掰起故事,到了葬禮那天,之前存於父親口中的巨人、女巫、連體姊妹、馬戲團團長全都出席了,原來他們不是父親憑空捏造的唬爛角色,那些被誇大渲染的人生,其實只為了提煉出生命最美好但也最稀有的部分。
村上春樹在某次領獎致詞時提到過:「我的身份是一個專業的謊言編織者。沒有人會用道德標準去苛責小說家的謊言。事實上,小說家的謊言說的越努力,越大、越好,批評家和大眾越會讚賞他。為什麼呢?我的答案是這樣的:藉由傳述高超的謊言;也就是創造出看來彷彿真實的小說情節,小說家可以將真實帶到新的疆域,將新的光明照耀其上。在大多數的案例中,我們幾乎不可能捕捉真理,並且精準的描繪它。因此,我們才必須要將真理從它的藏匿處誘出,轉化到另一個想像的場景,轉換成另一個想像的形體。不過,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們必須先弄清楚真理到底在自己體內的何處。要編出好的謊言,這是必要的。」
不管你要說它是虛構、唬爛或是謊言,重點從來就不是它與真實間的差距,別管帕慕克先生是不是凱末爾?而是,人類若少了這項技能,那該多無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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