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的開始,從一個故事。一個我親身經歷的故事。一個現在我可以輕鬆寫下但當年卻差點改寫我一生的故事。一個我不斷鋪陳卻快變成無感前戲的故事。一個還沒開始卻已經惹惱所有讀者的故事。一個明顯想以字數詐騙稿費的故事。
那年,剛進廣告圈一年,有天,午後辦公室裡,跟我同期的文案,在座位上開始默默地用削鉛筆機削鉛筆,像位辛勤的工匠,一支削完還不夠,最後,黑亮筆尖、十支銳利的筆,排成向創意致敬的行列。接著他拿起厚厚的大疊紙張跟菸及打火機(那時,我們對待吸菸者還多些寬容,畢竟它多少有點關於靈感的暗示),宣告說他要去寫文案了。
「我要去寫文案了!」那說話的語氣就跟我國中時,總有幾位持不同原因報考軍校的同學,站在司令台上披著紅肩帶,接受大家的掌聲,其實,雙方的心情都不像表面上那麼單純。那天,在辦公室裡,大家或以祝福或以疑惑目送,看著他走進會議室,接著門被反鎖。就像,據說,人剛死不能碰動遺體以讓靈魂順利脫離,我們也都不敢發出聲響,以讓他肅靜地過渡到另一個世界,那個神聖的創作天地。約莫一個半鐘頭後,喀的一聲,會議室的門把扭開。從這開始,容我賣弄地換一下速度,改以每秒一百二十格播放。
門開後一陣濃密煙霧如墨汁在宣紙上緩緩散開微燻著所有人的雙眸,辦公室裡的我們摒住氣息噙著淚水等著目賭文案創世紀的偉大時刻,那時的我心情多了些複雜攸關到我執拗地放棄水電繪圖的工作轉行到廣告業,人生就是有那殘酷的瞬間目賭你的對手如添雙翼拉高疾飛狠狠地將你拋下,不僅讓你措手不及更可怕的是你一輩子得背負著極度羞辱的挫敗感,我的未來在那一秒中突然如村上春樹所形容地被浸泡在福馬林的透明罐中標示著「失敗者」。
「我終究無法成為一位成功的文字創作者了。」
我當時的領悟就像若干年後Facebook的盛行導致Blog蕭條,所有人從集體催眠中乍然驚醒發現還是玩玩打卡貼圖按讚等小把戲輕鬆多了,何必在這條充滿荊棘的路上再繼續自找麻煩。我看著他從煙霧中走出像是逆光的英雄從尤里西斯的神話歷程中擊敗各種怪獸半人獸,光榮歸來準備接受尋常百姓夾道熱烈歡迎,而我不禁想像起所謂的江東父老們同樣夾道迎接但卻是一陣如彗星撞地球的濃痰噴灑在我羞愧的臉上。
好吧,這冗長的一秒終於過去,那位老兄終於開口:「ㄟ,誰還有菸?抽完了啦。」歪腰。問他文案寫得如何了?他說靈感燒得比菸還快,半個字都還沒蹦出來。
多年後,我在書上讀到景仰的小說家也提過類似的故事,少了悲壯戲劇效果多了些淒涼,每天帶著稿紙跟筆跟幾本書出門在咖啡館坐上一整天,她的說法是「去輸錢」,坐上牌桌誰能擔保把把都能贏錢,十賭九輸,我們一生不都在等著那神奇的一把。只不過大多數的人都是在回憶中,感嘆那總是擦身而過的神奇一把。
Desperado, why don't you come to your senses?
You been out ridin' fences for so long now.
Oh, you're a hard one,
but I know that you've got your reasons.
These things that are pleasin' you
can hurt you somehow.
寫作,有時就是這麼讓人七上八下地不踏實,引用海明威託人領取諾貝爾文學獎並託為發表的致詞:「對真正的作家來說,每本書都應該是全新的開始,是再次嘗試前所未及的新東西。他應該總是書寫自己從未做過、或他人做過卻失敗的東西,運氣好的話,他會成功。」聽到沒,連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都知道除了實力還有個人運氣的好壞,我們,每一個人,沒那實力只好多靠點運氣,或是靠點什麼別的。
寫作不光是小說家、專欄作家、廣告文案、記者們的事,廣義地說,給上司的簡報、跟客戶的信件往來、貼在廁所裡的公告、即便是要用Line傳訊息邀約一頓晚餐(如果你不打算用貼圖那裝可愛的招數),只要扯到文字也都有主旨明確與否?該用什麼切入角度?要不要隱喻?字句是否漂亮等的一大堆問題。就算沒有偉大的寫作計畫或夢想,文字退回它最原始的溝通功能,是我們與別人及世界聯繫的一條線(想像電話線或網路線裡封包的訊號),寫作不僅是件重要的事,還是諸如呼吸吐氣打坐蹲馬步等的基本功。就算你是圖像設計人員,有時不需要一段好的描述文字來介紹你的理念嗎?
最後,我想回到我最初寫這篇文章的動機,是打算分享一本書。
《寫作》,是我不斷重讀的書,它很薄、沒有艱深理論,是莒哈絲晚年時的著作。整本書隨處可見慧黠的短句,舉個我最喜愛的其中一句:「身處一個洞穴之中,身處一個洞穴之底,身處幾乎完全的孤獨之中,這時,你會發現寫作會拯救你。」別的我不清楚,至少對於從事廣告文案的我們來說,就真的經常處於一個漆黑的洞穴中,市場及競品資料遮蔽了藍天;前人想過的idea寫過的文字是個巨大陰影,更可怕的是沙土持續滑落,逐漸淹沒原本就已忐忑的心,時間不斷傳來冷笑,我們就像處於巨大的沙漏之中,靈感燒得比菸還快。
再不然,我們換個輕鬆且美好的角度,看看詩人聶魯達是怎麼說的。
我的眼睛是瞎的
某樣東西在我的靈魂內騷動
狂熱或遺忘的羽翼
我摸索自己的道路
為了詮釋那股烈火
我寫下了第一行微弱的詩句
微弱而不具體,純粹的無意義
一個一無所知的人
他單純的智慧
「我寫下了第一行微弱的詩句,微弱而不具體,純粹的無意義,一個一無所知的人,他單純的智慧。」多麼美啊!這樣的感觸,跟我同輩的人或許都有過經驗,在懵懂的青春期翻開雜誌裡的筆友區,憑著幾行簡單的自我介紹大半都是些愛看電影愛聽音樂愛發呆等不著實際的夢幻描寫,挑選一個自以為是前世今生的靈魂伴侶。接著,我們把那當時,下腹部突如其來當然也就還來不及熟悉的灼熱莽撞異常亢奮,將它們轉換成禮教範圍內的文字,手中緊握著筆抄寫著席慕蓉的詩句或那些想獲取對方讚許實則是說給自己聽的夢想,那樣的寫作無關乎靈感,只是單純地發洩慾望(我不是佛洛伊德的信徒,所以並沒有將筆暗喻器官的意圖,真的別誤讀)。微弱而不具體,純粹的無意義,身處完全的孤獨擠壓生命的當下,那無非只是想憑藉著一個字、一個字地串成一條繩索,把將自己從青春期的少年維特的洞穴之底救出。
我多麼期盼寫作能回到那麼單純無所畏的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