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開二〇一四年的相簿,我造訪夢寐以求的京都,一個人帶著密密麻麻的小抄和筆記,開始人生第一趟自助旅行。彼時剛與交往七年的男友分手,每個人聽聞我將一個人旅行都深感震驚,個性直白者甚至會說你好可憐之類的話,其實那樣的憐憫是不必要,等同二度傷害。
會選擇在最傷心的時候旅行,單純想圖個痛快的孤獨,置之死地而後生。我並沒有認識的日本朋友,亦不通日文,只會用鱉腳的英文訂飯店張羅吃食票卷,但當下我只能這麼做,這熟悉的城市的街道、商家、朋友全都是他的氣息,我需要去一個完全沒有他的疆界,義無反顧地逃離。
抵達京都的頭兩日,我依循著旅遊指南走走停停,手邊帶著舒國治《門外漢的京都》在咖啡廳流連,按圖索驥探索舒老書中那些乏人問津的巷弄裡,想承襲晃蕩的優雅,奈何只有沉甸甸的跫音迴盪在街衢裡,步伐始終無法如他瀟灑,即便呆坐在龍安寺的枯山水前只覺煩躁不安。
果然,沒有定心的獨處,是不能得到真正的寧靜。這樣寂靜加深孤獨感,只有股衝動想回家,可惜廉價機票無法輕易更改,只得按捺性子繼續走下去。
抵達清水寺,那一日光景我還記得,我如同尋常旅客租借和服。在三十五度的夏季高溫下,層層厚實的和服像一條棉被緊緊包裹住我,有點自虐。
我提著繪有櫻花的和風小水桶包混入人群中,趿著木屐從仁王門、三重塔、清水舞台,最終來到奧之院。奧之院的屋簷引流著日本十大名水之首音羽之泉,三道泉水分別代表學問、戀愛、長壽,我隨著信眾們拿著長柄勺子飲用。說來頗有禪意,身旁日人不斷地提醒我,只能選一道飲用,這或許暗示著人生沒有事事完美,不得貪求。
我因隨心遊走錯過了用餐時段,正好寺廟旁人聲鼎沸的食堂也騰出空位。在暑氣蒸人的夏日裡,我僅點了冷豆腐和清酒,那清涼透心的滋味是何等美妙;驀然想起我有多久沒這般隨心所欲點菜。過往總是順著別人,他不愛吃的豆腐我不點,他不愛的冷食我不碰,但人何苦壓抑著自己,漸明白分手不也是種解脫,不同曲調的人拼命互相配合,長久下來兩方都顯狼狽。
多數人將《莊子·內篇·大宗師》裡的「相濡以沫」誤解為情侶患難與共的美稱,卻輕忽下句「相忘於江湖」,灑脫也是愛的一種;與其苟延殘喘的維繫愛情,不如成全彼此游回各自的大海,此後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孤獨而自由。
當冰涼的清酒入喉,一股清冷從胃底散出。我有些釋懷,豁然想起剛才在音羽之泉,原來我第一時間選擇的不是愛情,愛情從來沒有我所想的那麼重要,只是傷心的當下看不清而已。
縱使沒有通曉日文的他,我一個人橫跨一千七百五十六公里到了京都,走過花見小路,古剎佛寺,吃過美食,完成兩個人當初的旅行約定,也是一種成長,非關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