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5/12/07-2015/12/23 地點:由布院 Yufuyi+福岡 Fukuoka
我托著腮,望著車窗外的景色。
巴士順著鶴見山的蜿蜒山路穿梭在山丘樹林之間,道路兩旁是溫帶森林,偶爾行到林疏處可遠望山下的民居,微枯林相在晴朗藍天之下並不顯得寂寥。巴士將帶我們去由布院的金鱗湖,而晚上將在福岡過夜,這是我們九州旅程的最後行程。金鱗湖是歐娜一開始就指定要去的地方,因為她爸爸曾經去過,盛讚金鱗湖的美麗讓她心生嚮往。我看過歐娜爸爸拍的照片,並沒有感受到特別之處,又嫉妒人家父女感情之好便有點不以為然。
窗外景色不斷流逝,將帶我到九州旅程的終點,一想到此心情又沉寂下來。是我的心情和歐娜不同步嗎?貼身相處十幾天了,生活習慣和個性差異越來越顯著,難得有玩伴可以一起長時間旅行,我怎麼越旅行越寂寞。我責怪自己難以相處,又埋怨遇不到能理解我的人,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我這麼矛盾的心情。
巴士已經走到樹林的盡頭,公路前方出現被枯黃草原包裹著的圓潤山丘,像覆上金色地毯一般美麗,路牌顯示這附近是知名的登山景點「由布岳」。我眼前一亮,喚起我在紐西蘭南島公路旅行的回憶,那時搭著九小時的長程巴士,快到尼爾森的時候也曾見過類似的景色。我嘴角一揚,想起當時享受自由的快樂,這提醒我太在意終點,會失去體驗過程的樂趣。
湯之坪街道兩側有各式觀光商店和咖啡廳,商店播放流行音樂混著不同語言的攬客聲,賣力銷售大同小異的伴手禮。遊客們說著中文和韓文,害我一直錯覺我在九份。除了街道背景是漂亮的鶴見山之外,有千里迢迢造訪的必須嗎?我面無表情地想著。
當我們走到金鱗湖湖岸,原本的晴空開始被雲朵遮蓋,湖面上映著暗棕色的樹林山景,好個陰沉的畫面。金鱗湖乃因儒學家毛利空桑見到湖面被夕陽映照反射如魚鱗一般的金色光影而得名,看來無以得見。我皺著眉頭心想,街道很刻意,湖也不漂亮,我到底來這裡幹嘛的?
歐娜並非沒察覺我的想法,畢竟連她也無法衷心稱讚眼前景色。我對旅行意欲全失,沿著湖邊晃了一圈後回到商店街。歐娜說她還想去紀念品店逛逛,我點點頭,指著前面的溫泉泡腳池說我不會亂跑。
找了乾燥的平面,我脫下鞋襪捲起褲管,把腳浸在溫度略燙的池水裡。獨處讓我心靈平靜,雖然來來往往的遊客說話聲有點干擾,只要沒人跟我搭話,我就能自成結界,安全地躲在自己的世界裡。離我稍遠處有個韓國家庭,他們的說話聲不小心聲聲入耳。兩個看起來二三十歲的女兒在池邊泡著腳,跟爸爸玩起剪刀石頭布,媽媽在旁邊起哄,跟著女兒一起欺負爸爸。
在這裡還可以練韓文聽力,這樣也好。我又開始胡思亂想。
大概過了三十分鐘左右,歐娜回來了。我抬起變成紅色的腳丫,抬頭問她:「有逛到什麼特別的嗎?」
「我買了甜點。」她舉著手上的冰淇淋,指著名產中心外的戶外座椅:「我去那裡坐坐哦!」
我點點頭,又把紅色腳丫浸入池水中。
我想到,物理距離反應了心理距離。
回福岡的巴士票已經售罄,我們只能訂特急列車「由布院之森」回福岡,票價硬是比巴士票貴上兩倍。別人歡歡喜喜地想要體驗高鐵等級的由布院之森,我們是不得已的選擇。我們還有很長時間要等,歐娜還想去走走晃晃,待在候車室的我隨手拿原子筆在廢紙上開始速寫巴士櫃台。巴士站裡不時廣播提醒旅客記得上車。人群來來往往,就像張宇《消息》歌詞:「讓異鄉我不熟悉的言語,說他們的悲喜,而我再也不必參與。」
我們搭上由布院之森,列車內的座椅是沉穩的綠色,車廂壁面則是高級的木質紋。事先預訂便當點心的乘客們歡欣鼓舞地從乘務員手上收到商品,也有人興奮地跟乘務員拍照。什麼都沒訂的我們各收到一顆深綠色包裝的糖果,上面印著由布院之森的商標。我立刻將糖果包裝拆開,毫不可惜地把綠色糖果扔進嘴裡,薄荷糖的涼感空迅速擴散整個口腔,沒兩下就空虛地消失殆盡。
夜裡五顏六色的福岡車站廣場,是我初到這個城市的第一印象。
我和歐娜在狹小的東橫Inn過了一夜後去了福岡城。這裡有日本大和劇《軍師官兵衛》的劇照,去年跟J去東京電視台參觀正逢該劇熱烈宣傳之時,沒想到福岡跟這位歷史上的名軍師有這麼深的淵源。
黑田官兵衛和其子黑田長政在關原之戰的戰功卓越,德川幕府便賜兩人筑前國,成為領導一方的藩主。由於黑田家的故鄉為備前國邑久郡 一個叫福岡的地方,便以故鄉之名為領地和新建的城郭命名為「福岡」。然而在19世紀廢城令 下大部分城體被拆移置他處,又在20世紀初遇上大火,現在我們見到的福岡城已經是考據復原的樣貌,規模和熊本城也不能相比。對日本史無深入研究的我們虛晃一圈,歐娜問我下午要不要去太宰府天滿宮,我拒絕了。她告訴我天滿宮祭祀學問之神,她想求學業順利,神社風景也很漂亮,想說服我一起去。看到我堅決的態度,她不理解我人都來到福岡了,怎麼不想多走走。
我為什麼要拜日本的神?神社看來看去不是都長一樣?我厭世地想著。拒絕歐娜的盛情邀約讓我感到抱歉,可是我真的很想自己待著,這樣的我一定很討人厭。
終於恢復獨處時光,我漫步在福岡街頭。便利商店、書店、商家、銀行,都市裡要找什麼都有,人來人往面無表情地穿梭在灰濛濛的建築物之間,這是我最討厭的都市樣貌,這一切都令我焦慮。車禍之後我拿到一筆理賠金,可以支持我在自己設定的休養時間內不用工作,還可以飛出國旅行。別人看我過得愜意,好像無憂無慮的。我怎麼可能不擔心坐吃山空?又怎麼會不擔心自己一直在原地停留?我知道自己容易緊張,一直騙自己的心不要在意、不要想,任何事情時間到了再面對。不管我這段休息時間做了什麼,最後會以飛去韓國讀書做為結束。我在大阪已準備好申請學校的文件資料,回台灣後和其他文件一起遞交即可。我很緊張,這和之前去紐西蘭渡假打工不一樣,渡假打工是一場意外,想去韓國學韓文則是考慮好幾年的事了。
福岡跟我說:「面對現實。」
我經過一座小橋,橋下水面很貼近岸面,就像我快要淹到喉嚨的焦慮。我聯想到一些關鍵字:都市化、水災、地層下陷,於是心情更糟了。我在這裡的樂趣只剩下逛超市找便宜熟食了,我買了白飯、咖哩回旅社,在沒有微波的狀況下攪著拌不開的冷咖哩。不知道是意圖如此還是不小心地,我好像把自己的處境弄得更悲慘了。
我們在福岡過了兩夜後搭著下午班機回大阪,歐娜帶我去吃丸龜製麵,為日本行的最後一夜添點暖意。飛回台灣的那天早晨,我依舊起了個大早。歐娜還在睡夢中,我輕手輕腳地拿出紙筆,寫下我這段旅程上的彆扭心情,摺成小信條後藏在某個不顯眼的地方。
我把睡袋摺好塞進行李箱,書本也整齊放進,連心情都收拾好,吃過早餐就可以直接出門。我環伺這個收留我好幾日的空間,學日本人雙手合十,感謝這個不是很暖和的棲身之所。歐娜應該也輕鬆了,旅程上心情的不同調想必讓她感到挫折,只是程度不若我這麼大吧!我特意訂了聖誕節前的飛機離開,像日本這麼盛大慶祝聖誕節的地方,歐娜可能有活動,在這裡待著只會讓我覺得更孤單。我一個人來,一個人踏上歸途,用九州旅行和2015年告別。我在機場巴士上發訊息給歐娜,謝謝她連日來的照顧,並告訴她我藏信的位置。
這個旅行源於車禍前的約定,命運捉弄之下,我以逃家的心情來到日本。我對自己在旅程上的表現並不滿意,用歐娜最煩人的評分制來說,十分滿分,我最多只能給這次旅程評上六分。儘管如此,我卻無法忽略那些可以評為滿分的時刻:一起看到雪的喜悅、一起驚訝餐點豐富、一起泡足湯、誤闖護國神社……不是因為那些事多特別,只是因為我們共享了同樣的情感,這些不出奇的點滴成為日後回想起來感到幸福的片段。
沒過多久她回訊告訴我她讀完信了,還是不能理解我到底怎麼了,但希望我能好一點。我想妳還是不了解我吧!我心想。我都這麼討厭自己了,只有少根筋又不計較的人才能忍受我。我微微一笑,望向巴士窗外,天空壓著一層厚重的灰雲,就跟我來時一樣。
聖誕節快樂!妳也要過得幸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