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是雨鞋踩過窪地的濺聲,又像皮球掉進水田時的沉悶,歐羅肥沒入井中,這個夏日午後也只是稍稍聽見蟬鳴。等廖國良反應過來,一陣懼意好似大水淹沒了他,他不敢伸頭朝井裡看去,顫聲質問著廖國全,都你害的,為什麼突然大叫!
廖國全一臉木然,說他只是要嚇歐羅肥,怎麼知道廖國良這麼不小心,才會害弟弟掉進去。兄弟倆相互推卸,卻爭不出所以,杳無人煙的蕭厝頓時陰森了起來,令廖國良更加不知所措。但得寵的廖國全腦筋總是動得比較快,不慌不忙地要哥哥將井蓋拿起來,把井口安置好,好似他們從沒動過的樣子。
那弟弟怎麼辦?廖國良問。
不是我們弄的就好。好像不曾發生過什麼事,廖國全催促著哥哥快點,他要回家看卡通;廖國良顯得相當無奈,卻禁不住催促,依言將井蓋上。當水井如來時所見,這兩個小孩便循來時路途,不發一語而去。
一路上,廖國全純真的看不出有何異狀,可廖國良頻頻張望左右,總覺得霧玻璃後、鐵絲網孔、香蕉樹間、巷弄轉角處,好像躲著一對對小眼睛,好像有人看見了。那些細碎在空氣之間不知所蹤的微弱聲,都成了竊竊的私語,咄咄的令他更為懦弱,一副神經兮兮的樣子。
回到廖家古厝,阿嬤已在門口呼喚,要他們進去吃西瓜。只見盤裡的綠皮紅肉一塊一塊,切口一點也不平整,才知道阿公那麼不小心,把西瓜掉在地上,摔破了。那些撿得起來的,只是比較乾淨的殘骸。
於是,廖國良吐了,中午吃的東西化成濡糯稠湯,沾濕了前襟褲襠,嘔出一地穢物。阿嬤氣得大罵癩哥鬼,沒代沒誌哪會吐全身?邊罵邊拿他和一旁吃西瓜的廖國全比較,又無奈地替他換掉衣褲,忙著清理善後。
啊歐羅肥勒?
至此,整個廖家翻來覆去,天地都顛倒了,驚動三合院落的幾房人家,卻找不到一個六歲囡仔。無人記得那娃兒甚時出走,問遍院裡的小孩沒一個知道。阿嬤自是焦急,電話打去電信局和水利局把正在上班的老三、老四叫來,與家裡交惡而搬到莊外的老大更不計嫌隙的返回莊內,分頭在竹厝村內搜索。不多時,莊內的人裡外泰半都聽說了,紛紛放下手邊工作幫著找,可漫無目的,個個像隻遊魂般茫然,不知從何找起,最後不約而同地聚集在廖家古厝。
一定在蕭厝!莊內的悾仔說得斬釘截鐵,引人側目。他頭殼壞去,似瘋似傻,因為名字的關係被喚作悾海。他怎會知道?悾海說,彼个囡仔覕起來給人找,蕭厝最好,我攏覕遐。
都什麼時陣啊你閣來亂!莊內人聽了不免氣得大罵。可是眼下毫無辦法,也沒個頭緒,一行人最後決定到蕭厝搜尋。聽見大人們將往蕭厝,廖國全是一派輕鬆,廖國良則不住緊張,兄弟倆悄悄跟在後頭,不作聲,卻作勢要找那失蹤的堂弟。
原本陰鬱的天色,這時變得更暗了,明明才下午四點,外頭恍若如夜,水氣濃郁,陣陣陰風令人發寒;抬頭一看,雲層是密不透風,時不時有些沉鳴低吼,好似有甚遮攔不住,就要迸裂。
雷雨將至。
正當行經半樓仔厝來到紅牆處,不經意望向蕭家水井的人,個個猛然一愣,井邊竟然有個陌生的人影倚立。那人披頭散髮,身著襤褸黃衣,因天光陰森而不見模樣,只知道他左手彷彿被紗布之類的東西,包了起來……。
突然間青光大作,天際閃過一條峰稜岔枝的龍,瞬間照亮彼人面容。啊!所有人都看見了,那應該長臉的地方模模糊糊,只有兩團漆黑眼洞,一張嘴裂得有如一根爛香蕉,把人給看傻了。接著轟的一聲霹靂,雷聲乍起,宛若驚神醒識般將魂魄喚回,可是那左手被紗布包起來的人,就地不見了。
你有看到嘸?眾人議論紛紛,莫衷一是,陣陣毛骨悚然,著實令人不知所措。
在井裡!歐羅肥在井裡!廖國良受了驚嚇,淒厲大叫,又像是喃喃自語。這時,廖國全趕緊補上一句,說他們堂弟一定是被魔神仔抓入井裡,把莊內的這些大人搞得面面相覷,臉色慘白。
於是,半信半疑的,那水井的蓋子被掀開來了。
井底真有個小孩,抬著頭,兩眼直盯著人,笑。
廖國良和廖國全當晚好似生了熱病,昏迷不醒,送到醫院急診卻找不到原因;天一亮,又醒了過來,醫生只能說再觀察看看。至於歐羅肥,倒是安然無恙,只是一旦問起井裡的事,好像沒聽見似的,絕口不提。
從此,左手被紗布包起來的人在竹厝村,不再只是個鄉野奇談,越來越多人在一些晦暗微明的時刻,彷彿看見了,又好像沒看見,嚇得莊內人求神拜佛,卻不濟事,只好勞師動眾的請師公辦了幾日消災解厄的法會。那些夾帶三分戲謔的名號,黃衣老母、單手翁、魔神仔、田水兄弟、倒手沒神……全都成了不敢說的字詞。這個邊陲的農村好像被詛咒了,可是人們不解,那個人究竟甚時開始在竹厝村出沒?
清明啦!悾海斬釘截鐵的說。可是他是悾的,所以沒人相信。
那個暑假,廖家的三個囡仔都被送去收驚以後,彷若沒發生過甚事一般,又玩在一起了。畢竟,小孩子往往恢復得快,總非大人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