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金霜凝紫塞,悠悠羌笛偏寒。 行人憔悴淚闌珊。西風吹不破,散去上眉彎。 無定河邊深夢裡,五千有幾能還? 秦時明月漢時關。平沙一萬里,斷恨照秋山。
吳丹眼見張英奇奪刀投身亂陣,大是震驚,卻無暇慮及其他,護著綽克托便走,上馬後沿漢水向東疾奔,忽聽後頭馬蹄聲響,吳丹連忙讓綽克托超前,自己拔刀勒馬擋道,只見路彎處奔來十餘騎,都是溫齊麾下騎兵,從龍亭奪路出來,這才略感放心,與眾人催馬追上綽克托。
綽克托待吳丹奔到近前,與他並轡而行,問道:「張靖少給你打的什麼手勢?」
吳丹原被張英奇舉動驚呆,此刻聽綽克托問起,心中登時有如翻江倒海,答道:「他要我護著三爺走。」
綽克托見猜中了,便嘆道:「他果真英勇過人,可不知那起反賊帶他去見王輔臣,要如何處置他。」
吳丹直視前方,僵硬答道:「三爺,靖少這是有去無回了。他是漢軍出身,武舉狀元及第,奉旨賞戴花翎,御前優寵直逼上三旗親貴,此番西出潼關,是奉旨欽差,王輔臣若是鐵了心要反,第一要殺莫洛,第二便要殺靖少。」
綽克托情知吳丹所言是實,想到是自己留張英奇在龍亭,才害他為救自己甘願受俘,便懊悔怎不准他回頭報訊,但他真要離開龍亭,方才那場亂局未必逃脫得開,思前想後十分難受,一轉頭見吳丹緊蹙雙眉,想他與張英奇同在乾清宮當差,都是御前得用親信侍衛,也都曾派往嶺南,誰想此番來陝變生不測,也難怪他傷心,便在馬上探身,伸長手臂拍在吳丹肩頭,說道:「吳丹,我知道你不好過,可當前局勢非常,你可別因此亂了陣腳。」
吳丹本來心緒紊亂,聽綽克托此言,想起離京時成德曹寅囑託,胸中一股懊惱無處宣洩,驀地張口大叫,兩腿一夾催馬向前,綽克托驚見吳丹發狂,連忙揮手命人追上,只聽滿山聲音迴盪,都是吳丹吶喊。
綽克托散騎東去與董額大軍會合之時,張英奇自願受縛,被雙臂反綁,由四人乘一輛大車漏夜押解,次日上午抵達王輔臣舉事後駐劄的定軍山下。張英奇下車一看,不遠處一面紅柱灰瓦牌坊,上書金漆大字「天下第一流」,其後紅牆灰瓦一座三間山門,上懸金字黑匾「武侯墓」,兩側漆金大字題著一對楹聯:
水咽波聲 一江天漢英雄淚
山無樵采 十里定軍草木香
張英奇見王輔臣竟以諸葛孔明墓地為行轅,不禁皺起眉頭。他被推著過了山門、樂門,直到正殿之上,只見神龕上是手持六韜兵書諸葛亮端坐神像,另有琴僮書僮捧寶劍印綬侍立兩旁,王輔臣坐在神龕之下,正拿一柄長槍把玩,見張英奇進來,擱槍起身,拱手笑道:「欽差大人可算到我軍中了。」
張英奇見王輔臣依舊身著一品武官冬朝服,胸口麒麟補子甚是鮮亮,頭皮剃得趣青,腦後大辮子油光水滑,便挑眉一笑,說道:「我這是見著誰了?這位可是大清國的陝西提督王大人?」
王輔臣聽他語帶諷刺,臉上一紅,說道:「張大人,我敬你是英雄好漢,武藝超群,膽識過人,故欲延攬以襄盛舉,不知張大人以為如何?」
張英奇眉眼之間尚有笑意,嘴角卻一撇,說道:「以大人相稱,又著大清服色,可見自以為大清之臣。若同為大清之臣,你是提督,我來督軍,又為何綁我在此?」
王輔臣見他咄咄逼人,只好將話點穿,答道:「我應周王吳三桂討賊檄文反清復明,你也是漢人,何必當滿賊走狗?你任衛職,原是大材小用,不過充別人的體面,還不如入我軍中,真正大展長才。」
張英奇半點情面不留,側過臉向地下啐道:「當真反清復明也該奉明正朔,吳三桂怎就自稱周王了?他倒不害臊!開山海關降金是他,殺朱由榔滅明宗室也是他,如今卻說起兵為保個子虛烏有的朱三太子,究竟他那花花腸子繞的主意可靠不?你就不怕他睡飽了明日,後日突發奇想,又要降清?他有數十萬人馬,佔領江南六省,皇上尚且不與他議和,索性將吳應熊吳世霖明正典刑,你手上有幾多兵馬,佔著幾許城池,可充作談判之資?王繼貞還在京師待著呢!你莫要一頭熱應了吳三桂,還學他斷送自己親兒子!」
王輔臣見張英奇滿臉不屑,又被他尖刻言語踩中痛腳,面上實在下不來,便漲紅著臉說道:「張英奇,你真以為你藝冠天下,便囂張到如此?明白告訴你,莫洛那廝已教我手下射成蜂窩了!」
張英奇本已猜想莫洛遭難,他與莫洛雖不投契,畢竟同朝為臣,聽王輔臣得意說來,登時怒火中燒,因他雙臂動彈不得,見王輔臣那長槍架在椅上,便閃身向前,抬腿以腳背在槍桿下一撥,趁著槍被踢高到耳際,左肩在槍桿上一頂一送,那擦得鋥光瓦亮的槍頭便在王輔臣耳際倏的掠過,撞上門柱削下老大一道紅漆,長槍哐啷一聲落在地下。
張英奇見王輔臣額上驚出冷汗,便哼聲道:「拿人的尚且手短,更何況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若問我為何忠君非得康熙爺,我這就明白告訴你:與叛服無常的吳三桂相比,今上強了百倍不止,真要指著明君定天下,過上太平日子,跟著今上我也少辛苦二十年。更何況吳三桂衰敗風燭,今上卻是英雄年少。你要招募兵員,滿漢分別的屁話且上別處說去,沒的污了爺的耳朵!」
王輔臣在西安與張英奇相與大半年,總見他爽朗之外不失客氣,原本存著好感,不想他口齒便給,尖酸刻薄起來,竟教人難以招架,便沉聲喝道:「張英奇,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再問你一次,你要忠君虛名,還是自個兒性命?」
張英奇轉身望向殿外,見灰霾冬日裡,夾道古柏依舊鬱鬱蔥蔥,竟是一幅大好風景。他閉上雙眼,想起還在驪山等待的宋采青,兩千里外的劉綺兒和襁褓中的兒子,成德曹寅等一幫兄弟,二十三載人生,往事歷歷在目,心頭酸楚至極,再睜眼卻已換了鐵石心腸,冷言道:「死有重於泰山,有輕如鴻毛,張英奇不才,卻還不至於拿捏不明輕重,你有話不用再說,再說我也不會應你。」
王輔臣見張英奇死到臨頭,依然挺直背脊昂然而立,便俯身拾起長槍,拿手指在槍頭輕輕一摸,指尖立時便被割破,血珠點點向外滲冒。他知道早先張英奇肩膀那一頂之力,只要一丁半點拿捏錯了,必然要削去他一隻耳朵,此人卻能讓槍頭擦過卻分毫無傷,如此功夫,猛勁之外,巧勁更是難能可貴,真正令人歎為觀止,此人不能為己所用,委實萬分可惜。他搖搖頭,將流血的手指在胸前麒麟方補上一抹,揚臉對殿門外侍立的親兵喝道:「拉下去!」
|| 未完待續 ||
隨莫洛前往陝西是張英奇第二次奉旨出京,但這次情況與之前不同。若說先前往廣東宣諭撤藩,他心頭只記掛宋采青一人,這次他心裡必然更多牽記劉綺兒與剛出世的兒子。只是正如吳丹對綽克托所言,張英奇身份特殊,恐怕很難逃過王輔臣與叛軍毒手。圖為定軍山武侯墓「天下第一流」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