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5/01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伊達邵之路

走著走著身上的背包越來越沈了,心裡懷疑著,該不會在哪裡走岔了路吧?環潭的路顯然不是普通長,每次都以為前面轉彎彎過去就到了,卻連個村子的影子都沒看到,陪伴你的只有潭水、夕霧。路旁駛過的車越來越少,山裡的獸,在燈火無力的樹叢深處嚎叫著、夜裡的空氣,鮮得帶點樹腥味。此時,又有一輛車掠過我,在幾步路前靠邊停下、敞開門臂。沒等駕駛問,我不聽話的雙腳已小跑步跟過去,
「要不要我載你一程?」
「好!」當然,拋開平常的拘謹,毫不猶豫,連人帶包地將自己一咕嚕塞了進車。
「走了多久?」駕駛轉過頭問我。
「一個半小時吧?」
「我要到伊達邵。」
「用走的,你還要走上一個半小時。」豺狼說。
「呵……還好遇上你,真是謝天謝地!」
「告訴建築師,說我叫豺狼,他們都知道!」得知我是來找重建工作隊,豺狼頗為自得地說,「我在重建工作隊待過半年時間,現在喔,現在跟著親戚在做生意」。
車窗上的雨刷達達地划動,豺狼與我滔滔不絕,一掃幾分鐘前獨行時,幾乎參透天機所具備的寂寥,不知不覺抵達目的地,大大告謝了豺狼之後,抖抖行囊,我快步爬上山坡上的重建村。
組合屋興建的這塊坡地,是之前的山地文化中心,被地震一震撂倒了,這片廢墟順勢被拿來整地,作重建之用。這塊地,在更早之前,其實是邵族祖先耕作的水田地。沒想到,這頭地牛一發功,竟把層層積累的土地問題給翻了好幾翻。
「之前的山地文化中心,其實是個養蚊子的四不像。」空空說。
它是怎麼個四不像法,我不清楚;不過地震之後的空地上,留下了一根頗像個樣子的圖騰柱,哄得初來乍到的我拿起攝影機一陣猛拍,才發現上大當了的糗事,倒是記得。
「那不是我們的喔!」一位族人提醒我。
震前「山地文化中心」完全憑空想像立的圖騰柱
震前「山地文化中心」完全憑空想像立的圖騰柱
「什麼,那為什麼會擺在這?」我不解地問。
「那以前是縣政府為了蓋山地文化中心,就隨便找人亂作的,我們邵族根本沒有這種東西啦。」
當下,真是讓我窘得,恨不能當場挖個洞鑽進去。
來山裡久了,這般光景每隔一陣子總是會重複上演,一些胸前掛著相機、攝影機的,繞柱子左一喀擦、右一喀擦地朝拜著,等他們完成朝拜之舉後,你才跑上前去告知真相,總是會看到一張青一陣、白一陣的臉,以及呆立茫然真的叫不知所措的手腳。日子久了,也沒那麼好笑了。
當初,就是在山坡上這塊失而復得的土地上,大夥兒搭起了第一間屋。一些因日月潭觀光飯店被震倒而失業的邵族青年,在新竹來的重建團隊的組織下進行家園重建的工作。一千多個日子之後,逐漸長成六十幾戶,門前有花草相映、屋後有雲山依靠,隨處可以看到孩童玩耍追逐、父老納涼聊天、山豬漫步、蝴蝶翻飛的美麗社區。
地震之前,邵族聚落就已經被不當的土地計畫給劃得七零八落。當年吳敦義縣長大刀一劃,跟邵的族人說,「暫忍一時的不方便,未來將會讓大家走紅地毯」,這話直到今天邵族父老講起來還是恨得牙癢癢地。
地震後的協力造屋運動,讓四分五裂的部落又漸漸重新聚攏了起來。謝英俊在聽取族人的意見之後,在社區規劃預留舉辦祭儀的空地,頓時,硬梆梆的社區有了呼吸的空間。在這些空地上,族人們一起牽手,圍圈,舞之,蹈之,歲時節令也跟著活繃起來,接續了地震前中斷了脈搏。
邵族女祭師在村子裡拿著祖靈籃準備祭拜
住在這裡的朋友們,給社區裡連通家家戶戶的共同道路,起了個名字叫:「伊達邵路」。
只是美麗的傳奇和桃花源一樣,在地圖上是不存在的。
原因無他,一開始它就不被官方承認,妾身未明的還包括重建社區底下的這塊土地,它是重建工作隊與伊達邵朋友們通往更美好未來的根據。若憑的只是外頭買的那種上面有文武廟、德化社、光華島,甚至連已經震毀的月老祠都找得到的觀光地圖,你是無法抵達這片土地的。
地圖與實在
即使有著世人矚目的重建成果,整個伊達邵社區在地籍圖上,仍是一個沒有地址的存在。別以為那小小一張地圖不礙事,許多其他災區的受災戶,甚至因此淪為違建,遭鐵腕拆除;又或者,為了那地籍圖上少了一筆、一畫,而住戶又無法提出什麼,既有巷道證明之類的文件的話,就注定無法領到執照,不能進行重建。
負責社區工作、處理重建申請,被拗折到頗有一番心得的空空說:「每個鄉鎮有關重建的規定都不同,例如某個鄉就要求重建戶必須提出『既有巷道證明』,但是在農村聚落裡,有很多巷道其實是私人的地,他們各自協商,退讓多少公尺,作為巷道,以方便通行……」
我想起彰化老家最近被縣府徵收門前巷道土地,原來這些我們童年時跑進、跑出、跳高、打棒球、玩躲貓貓時,一直藏附於其內的空間,皆有著雷同的身世,差別可能只在,我還沒到需要為之提出證明甚至還無法確保它的地步。
「但是這樣的私設巷道,在地籍圖上面是不會呈現出來的。」空空接著說,「因此,許多重建戶沒有辦法提出既有巷道證明。在這種情形下,受災戶通常只好請鄉公所的人員來鑑定,但是鄉公所的人員編制很少,為了要跑這些鑑定,以及會勘水土保持……等,要等上很久很久的時間,可能是二個月,也可能是半年。」
地圖背後錯綜複雜的政治學,是災區朋友一直無法搞懂,卻無法免於被官方一再惡搞的迷宮。這些巷弄對我們大多數人而言,是身體與記憶藏匿的親密腔室,然而,哪天因外力一翻,變成需要與之對簿公堂的處境,已甚為難堪。更何況,歷來被這樣被誘取豪奪的原住民土地,遠遠不只目前的門庭院落。
一道又一道的法令、一層又一層的辦法,搞得人暈頭轉向、顛非倒是。不僅災區住民不懂,連遠道前來協助的重建團隊,也一起陷在迷宮之中團團轉,還好,這些荒謬現象,仍斷不了伊達邵的絕境求生的意志。人類與土地的連結,靠的畢竟不是符號、數字、規章、證明,更不是政客口中那條舔不知恥的腥紅地毯。
約莫在道路獲得命名的同時,上頭的家家戶戶也紛紛有了屬於自己的地址。如同電影情節一樣,郵差的腳步總是有本領在公務員之前跑透一個地方。
伊達邵路上的幾個地址,就是透過綠衣天使的足跡與信件的往來,首先得到外界的確認。漸漸地,家家戶戶的訊息、情感與外界開始了流通。這個從廢墟裡站起來的新社區,不再是一個書信無法抵達的地方,一個孤立的存在:又不久後,連超商的快遞也能夠問到路,來這裡收貨、送件了。
石階梯上一支獨角仙慢慢地爬著、山豬在廳堂前漫步,郵差的單車喀、喀、喀地在山嵐淡入、淡出,真是一片福地洞天景象了。不過,我提醒自己若看不到痛苦的所在,肯定你還會再迷失一座烏托邦、桃花源的,別忘了,那往來的郵件訊息當中,也夾雜著無情的斷水、斷電通知,甚至限期拆除的公文哩!
現在,除了邵族朋友參與的重建工作隊之外,寒暑假的時候,也陸續有建築、社會等系所的大專生、甚至國外專業團隊來此參與、體驗協力造屋的工作呢?
若是你也想到這裡來,擱下外頭那張內政部審定的地圖,就試著問個路看看,問問伊達邵社區,問問伊達邵路,會有人指引你。可能是豺狼、巴信、可能是建築師,也可能是阿洲和他國小同學。
烏克巴與伊達邵
波赫斯筆下有個叫烏克巴(uqbar)的國度,據言相關條目收錄在他朋友所擁有的一套百科全書裡。不過,波赫斯翻遍了百科全書與地圖集卻找不到這個地方。原來,他朋友是在跳樓大拍賣時買進的這套大百科,竟是山寨版。而這套盜版百科全書的第四十六卷,多了四頁。烏克巴的疆域、歷史、語言與文學,就記載在這多出來的四頁上。
只是,邵族重建村的未來之難解,也只有當你和那些地方官僚打過交道之後,才能有所體會。原來,從地圖上的密密麻麻的線條與區塊當中,要多出一道線或者再安上一個標示,在彼時,可以是多麼輕易隨興;而此刻,卻又多麼地難如登天。
日益精進的現代高測繪技術所描畫的地圖底下,隱藏的又是怎樣一本一本混帳得可以的鳥事。地圖上一團團、一圈圈的波紋,地形學上標示著隆起與陷落,對應的地形、地貌該是山岳與窪谷;然而從部落的歷史看來,卻是滄桑、皺紋,腫塊與傷疤。
某天,我故意地寄出一封信給伊達邵路那端的空空,試著以白紙黑字的信件、郵戳、來證實、並收藏一條路的身份證明。並讓我們的綠衣天使─郵差來實現它。這條路也許幾年後就會隨著組合屋拆除而一起消失呢。我赫然發現,921剛好是波赫斯那套海盜版百科全書的總頁數,烏克巴就記載上面。雖然純屬巧合,卻難免讓人心驚。
幾年後,簡老師與石阿松長老聯手,並集結了高榮輝、丹俊傑、袁百宏等幾位中生代族人的努力,編撰了一部《邵語大字典》,以積極行動阻止自己的族群,在漢字叢林法則下走向銷聲匿跡的命運。
編一部大字典。這也很波赫斯呢,而且這次,保證貨真價實。
邵族重建村在地震後一千多個日子,逐漸長成六十幾戶,門前有花草相映、屋後有雲山依靠,隨處可以看到孩童玩耍追逐、父老納涼聊天、山豬漫步、蝴蝶翻飛的美麗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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