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族的家屋陸續落成,除了本地持續的工事之外,協力造屋工作隊也開始分組支援仁愛鄉、和平鄉、三叉坑、雙崎、達觀等地。
一早,大夥兒忙進忙出,準備分批準備從日月潭「基地」出發,前往各自責任區。行前,有人問我想跟哪隊,無奈這兵分幾路我也能選其一,便跟了小潘、劉煥成大哥他們這一路,前往中正村。
途中不是遇到土石坍方,就是溪水溢流,山路繞了又繞、轉了又轉,劉大哥發現小潘已經不見蹤影,手握方向盤翹著兩撇鬍子的他,咕噥了一句,看誰先到(乖乖,是怎樣,重建仍不忘尬車),這陣子眾人都悶壞了,不得不找點小樂子,激勵激勵。
中正村是布農族的生活領域,位於仁愛鄉西南角,雖交通不便,卻保留了更質樸的生活模式。過坑,是日本時代的地名,布農語為Qatu,據說這裡本來是邵族造船之地,Qatu在布農語就是獨木舟之意。光從這地名,就可以看出布農和邵之間相處、往來的密切程度。他們的通婚情況也頻繁,邵的女祭師之一Ina apin 就是過坑嫁過來的布農族人。而邵與布農的語言也比(先前被誤認的親戚)鄒族有更多的相似之處。
921之後,這兄弟之邦又剛好是協力造屋的兩大主力。布農工作隊的正、副隊長家也都在過坑。現在邵族過來支援,不但是支持戰友,也有回報兄弟義舉的意思。過坑總共有六戶協力造屋的案子在進行,副隊長阿山家恰好是其中的一戶。
布農工作隊的副隊長阿山也申請了一戶協力造屋重建專案,蓋自己的房子
地震把阿山家因為人口增加而擴建的房子震垮了,這一陣子,阿山一家五口暫時與老爸擠在後頭的老房子裡。
過坑這批房子,算是以邵族的改造版,是協力造屋計畫的第二階段,此時,開始因應不同戶主的需求,作出調整與改變。很明顯地,邵族清一色是一層樓,過坑,變成了兩層樓的設計。當然,相對地,也要負擔更多的建造經費。在屋主親自參與施工的情況下,一棟兩層樓的房子,造價約三十萬。阿山表示這比建商蓋的房子一幢動輒要價兩、三百萬的情況要實際多了。而且很多受災戶,都背負了之前的房屋貸款,為了重建新房,一貸再貸,就算政府有補助,實在也吃不消。
體魄魁梧的阿山,鋼樑磚壁上攀爬、跨樑、焊接、落地,身手俐落,全然是森林泰山的架勢。在大夥同心協力之下,整個兩層樓的主體架構已經完成,目前剩外牆、地板的施作。不過,今天為了先前一個角度沒有安置好的門樑,重新切、焊、東調、西整,就耗去了一整個上午。
所有的人都忙得滿頭大汗,只有我例外,除了幫忙搬搬東西之外,沒什麼插得上手,想說拍攝得差不多了,別一直杵在工地裡礙事,就乾脆往外去溜達了。
走著走著,沒有料到跟在我一旁的孩子越來越多,尤其幾個跟我攀談上的以後,沿途就像磁鐵拖過鐵釘箱一樣,一團一團附了上來。跟其他地方的小孩一樣,他們對攝影機充滿好奇,簡直興奮到了極點,遇上過坑這批野孩子,我還真是怕了,一個一個猴子爬樹一樣往我手臂、肩膀上攀著、往我腰上纏,東閃、西躲無效,我只能雙腳一步一步拖地前進,活像一叢努力拔根移動的芭蕉,身上還盤著滿滿都是開口大笑的猴崽子。
他們一點沒跟你在客氣的,完全不是城市兒童的那種蒼白拘謹,個個精力過剩(只要你跟他們拉扯過就知,一點不假),尤其在他們與你混熟之後,一點沒把你當外人看,登楞一蹦蹦,從矮牆跳上小屋屋頂,拉下褲開始尿尿,一邊大叫,
「拍我、拍我」
這一來,其他幾個也有樣學樣紛紛竄上去站成一排撒尿,
「拍我、拍我!」
當然,我收。有什麼好客氣的呢。
此時,突然有家裡大人的叫喚聲,一兩個被叫孩子回去後,其餘的也逐漸跟著散去。剛剛還為怎麼脫身傷腦筋,這下竟子突然解脫,我的腳步輕鬆起來,回到工地這邊來,大夥兒進度又往前邁進一步。阿山眼看房子逐漸有了個模樣,臉上難掩興奮之情,他表示昨天獵到了飛鼠,要請大家吃飛鼠肉,而且附帶一個令你無法拒絕的說明,根據部落裡的習俗,飛鼠是很難打到的獵物,平常不會隨便拿來請客人,當你被主人請你吃飛鼠肉時,表示你們是最重要的客人,不能拒絕主人的這份心意。
晚餐時分,阿山說起他打獵時遇上的飛鳥走獸,以及在兒時草裡碰到的巨蟒,講得活靈活現的。他的妻子珍妮可就不是這麼想了,在一旁說,「地震發生那天晚上,他不知為什麼一直就是想去打獵,獵槍都準備好了,我不知為什麼當天心情很不好,就說,無論如何,你今天就是不准去打獵,然後,當天晚上我和女兒都睡了,半夜開始搖,我老公就叫我們起來說『地震了,快點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起來之前不是地震搖一搖也沒事嗎,後來,越搖越大,我們趕緊起來,那時候雙胞胎才兩歲,他抱一個、我一手各抱一個,衝出來,結果,就一顆大石頭掉下來,剛好掉在我們床上。」
珍妮是美國黑人,出生於紐約布魯克林,說得一口流利的華語,表達流暢無礙。席間,珍妮爽朗的笑聲一點沒輸給她老公。眾人好奇問起兩人相識的過程。
「我們是相親認識的啊,真的沒騙你們!」珍妮說。
「我們是相親認識的啊,沒騙你!」珍妮講起和阿山認識的往事。
原來,珍妮父親以前是駐台美軍顧問團的成員,因此,她從小就在台北,念美國學校,爺爺、奶奶、親戚們都住在紐約布魯克林,美國反而珍妮是長大之後,才比較有時間回去待的地方。阿山以前在台北當警察時,兩人透過朋友介紹而相識結婚。後來,阿山執勤時發生意外,因腿傷辭去警察工作,珍妮就著阿山回部落來。她說這裡是「過坑─布魯克林,大概這兒的原住民都跟我一樣黑,所以也沒有把我當外人,反而比待在外面自在。在這裡,好像回到家一樣過得非常開心。」
珍妮和阿山有三個女兒,每個都是大眼睛、翹嘴唇、捲睫毛,小的還是一對雙胞胎,別看她們走起路來雖搖搖晃晃,不過「纏功」可是一流。不過,飛鼠在盤中平常你可不容易看到它們在樹上飛的模樣,但要這兩個黑娃娃飛上、跳下,到處跑,你不想看到都很難。
被大家封了個「危險小天使」的外號,因為只要被這雙黑娃兒一纏上,肯定很難脫身,她們左一個哭,另外右那個也會跟著;右邊這個討著要抱,另一個必定也不會閒著,好奇、好動又好撒嬌,大人們就算多生幾雙手來都不夠應付。
「嗯,危險的,何止阿山家裡這兩隻,這個過坑可真是滿坑滿谷的呢!」我心想。
隔年,桃芝風災過後的時日,珍妮出現在邵族的工作室,拿了一些申請、參考之類的文件過來。兩個小天使長大了許多,還是蹦蹦跳的,姊在東、妹就西,仍讓人應接不暇,但不知是懂事了反有點羞澀,還是環境陌生,看起來顯得有那麼一點兒怯場。
那時剛發生911攻擊事件不久。
「你紐約的家還好嗎?」我問。
「看到電視報導的時候緊張死了,還好家人都沒事。」珍妮不改風趣的本性說,「我怎麼這麼命不好,兩個家都遇到這種大災難,不是921地震,就是911飛機攻擊。之前,是布魯克林的電話打不進過坑,後來又是過坑通不到布魯克林。但,還是地震比較可怕。」她雖然當開玩笑在說,不過,災難時聯絡中斷的心急,經歷過的人才知折磨。
「那是你命太好,兩個超級大災難都讓你碰上了,家人還都安好無事,那不是命好是什麼?」
「珍妮是個福星啊!」工作室裡你一句、我一句,雖理歪而力足地鼓舞她。珍妮被逗得頻頻點頭、哈哈大笑。
不過,回首這2001這一年,7月底,桃芝颱風來襲,中部山區土石流大爆發。
9月11日,高可摩天的紐約世貿雙塔,在不明攻擊行動中崩塌。
9月22,又來一個納利颱風,竟然水淹大台北,淹進了捷運坑道,列車、機組全面停擺、損失慘重。
才步入新世紀,迎接我們的卻是天災、人禍,接二連三的末日圖像。
幸虧,仍有好消息,8月8日政府正式承認邵族為原住民族,9月22日,正名典禮在社區下的空地舉行。邵族長期爭取的心願,終於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