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翻地覆一場之後,關於它的認識,也在重整,921,地震,7.1、7.3,集集、九份二山,逆斷層,林林總總隨著時間推移,資訊也跟著變化,或者推翻之前,或者更新、校準,在科學上,地震形貌是逐漸趨於精確,然日常中,被波及得少的大部分人逐漸淡減,甚趨無感,而無辜捲入天災的那些,卻糾結反覆難以平息度日。
震央曾經一度傳出在日月潭附近,後經地理學者勘定在集集境內,南投政府恐地方遭污名,總希望與地名脫勾。震央附近的九份二崩塌,造成山中聚落,14戶41人以及一座鹿場瞬間消失,日久終至放棄挖掘。斷層經過的草屯、中寮、石岡、集集無不傷亡慘重。
地底兩條斷層(一條車籠埔斷層,一條大茅埔─雙冬的斷層)交錯而過的東勢,災情更是不在話下。其實,東勢一直處在多股形勢的交鋒點上,一方面,地理位置位於大甲溪和大安溪之間,是山界與平地交接的丘陵地,因此有山城之稱。山中開採的林木於此集散;另一方面,也是台灣東與西部的轉換口,中部橫貫公路也在此鑽入中央山脈,通往東岸的花蓮。
東勢在福爾摩沙開發史中,也曾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只是隨著時間演進逐漸淡出舞台,不料,這次地底爆衝的斷層卻沒放過它。現今的東勢居民,有百分之八十主要是潮州客家人,其餘混雜著一些漳州人。這裡也是原漢多方爆發衝突的熱點,以往屬於泰雅族和巴宰族原住民勢力交界之處,只是原先的住民,如今反蹤影杳然,辨識起來更為困難。
東勢的魯班廟裡存著一張東豐大橋前身,攝影於1950的吊橋照片
空痂
幾年來,東勢的街頭,人去樓塌地也空的角落,或是擠壓在樓與樓之間,或在一個轉彎之後,這樣的空隙總突然要跳出來。
有的用鐵皮圍起來,甚而還上鎖的,這肯定是假以時日要回來住的吧?至於整塊裸露,任雜草叢生,甚至淪為鄰人曬衣,或是車子的臨時停,也有甚至搭棚當停車格的。而這樣,到底這裡的主人怎麼了,要參透也有難度。
這些空隙,是受傷的身體上仍遲遲不肯褪去的痂。早已看不出地獸的爪牙之利,只是仍頑強地放空,記憶痛楚。至於,那些馬上蓋樓恢復的,卻反也沒更令人放心。
街市的日常仍行進著,然即令如僅僅在地震後來了幾回的人如我,都不能恍如無事。默默地來了幾次,該是心裡有一塊痂,還沒掉落。
魯班廟的斧頭與鋸子
走到匠寮巷,我拐進巧聖先師廟,想說看看它的傷復原的進度如何。徘徊於廟廳之間,發現之前被地震歪的廟頂、樑柱,皆已重修,早換上一副光鮮亮麗的外表。我目光停留在廟牆上的浮雕它不像尋常廟宇的壁畫故事說的盡是忠孝節義或神仙教化。牆上一幅幅鐫刻的都是工人幹活的圖像。
巧聖先師廟供奉的是木匠的祖師爺魯班公,會這樣做,應該也不到太意外的地步,另外,廟裡還供奉著荷葉仙師與爐公仙師,分別泥水匠和打鐵鑄造業的祖師爺。嗯,這樣的話,不是土木建築業的神明都齊聚一堂了。這樣的話,災後重建工作該能進行得比較順利一點吧?
話說回來,這可是獨步全台的一座魯班廟,後來蓋的都是從這裡分出去的。早在清朝初期康熙年間,漢人的腳步就來到這裡;而後,1725年(雍正三年),台灣水師奉派建造戰船,古時戰船的製作的木料,採用的是樟木,樟樹富含油脂,兼能抗蛀防蟲是上等的造船材料。
官府為採料於島上四處採集,中部沿著大甲溪流域,先是后里、大坑設點,這裡砍完那裡砍,用完了就另外再找,1770(乾隆35)年工匠的腳步就來到了上游的東勢,在這裡搭建「軍工匠寮」,大約三十幾間的工寮與草屋(也就是武器材料工廠以及其工人宿舍),「匠寮」、「枋寮」的名字也就是這麼來的。
之後,工人們用木板搭蓋了一間小廟,供奉的木匠祖師爺─魯班公,就是這座「巧聖先師廟」,而先師廟所在之地,當地人稱為公館區,是地方的信仰與行政核心。光從這座廟,就可以看出東勢林業發展之早,與地位之關鍵。廟裡的浮雕講述的正是與東勢息息相關的林木產業。而當中主角是樟樹。富含油脂,兼能抗水防蟲的樟木,是拿來造戰船的好材料。
往昔,大甲溪南北兩岸一帶,遍佈茂密的原始森林,尤其盛產樟木。這大片樟樹林散發出來的濃郁馨香,吸引了飄洋過海而來的眾多覬覦者。而東勢和石岡就分別位於於這條溪上游的兩岸。
鼎建臺郡軍工廠圖,1778年(乾隆43),藏於國家圖書館
沸騰的綠色之血
伐樟產業,有一項衍生經濟,就是樟腦煉製。樟腦這玩意的獲利豐厚,讓它名列台灣三寶,然而,寶的是,不但讓清廷難以控管,更遠的將來,1868年還讓英國與大清朝打了一場樟腦戰爭。18世紀下半葉,這寶貝又成為無煙火藥以及賽璐珞的原料。1860年代,台灣樟腦出口的價格為每擔約為8元到10元,到1890年後猛漲至每擔30元,1895年更上漲至每擔68.5元左右,煉腦成了名符其實的暴利事業。
儘管清朝官方1761(乾隆62)年設置了土牛界碑,原意在劃定界線以謀求與原住民和平相處之道。只是,徒具形式的畫界勒碑之舉,自然抑止不了濃烈腥香所散發出來的致命誘惑。越界偷採盜伐的事件不斷發生,原漢之間的衝突愈演愈烈。但是到了1770年就因採集戰船木料又破壞了這界線,而樟腦開採權是當時軍費不足的情況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工資貼補之用。1895台灣落入日本之手後,樟腦事業更是屢屢嚴重波及泰雅、賽夏、以及眾多平地族群,將台灣捲入全球資源掠奪的漩渦之中。
因而,有句話說「樟腦的代價就是人血」,這是魯班廟裡沒說的話。921一場大震肆虐過後,竟未損及石岡的土牛界碑,然而,碑上「禁人民逾越私墾」的官諭仍歷歷在目,倒像是堅而不摧的嘲諷了。
邵族的茄苳和東勢的樟
廟裡的故事鐫刻,果然有煉樟腦過程系列圖,一些工人圍著桶狀鍋爐在工作,說的是「焗腦進料」;而那邊,兩兩一組人拿著鋸子正在砍伐樹木,「立式開剖」是由上而下切鋸;「平式開剖」則是左右鋸剖……
咦,突然我腦還中有一念閃過,這不是邵族傳說的那事嗎,雖有點不一樣,場面類似,只不過換個角度來說。
邵族的Ina、Ama都愛講這則故事。茄苳樹是邵族守護神,傳說從前邵族與漢人交戰,在白茄苳樹樹王的庇佑下,邵族連戰皆捷,漢人首領在聽聞樹王的傳說後,令人拿斧頭要砍掉這棵樹,然而,神奇的是,無論砍伐進度如何,隔天,樹身總又回復原狀,一點損傷都沒有。後來,漢人首領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得到啟示,改拿鋸子來鋸;果然,樹身果然被鋸子攔腰鋸斷,並且,撒了黑狗血,釘上銅釘,再以鍋蓋蓋住樹根,就這樣,邵族運勢一蹶不振再,無起色。
兩兩一組人共拉的鋸子,切進樹身,也斷絕了癒合再生的神力。故事的差別是,東勢魯班廟說主要是樟樹,而邵族說的是茄苳。然而廟裡刻一幅又一幅的開發現場,明明是是一幕幕技術、工具演進史話,扎扎實實地傳說著工匠們的工作方法、流程。若去掉那些怪力奇幻的元素,而魯班神廟牆上的浮雕是技術、開發史的標榜,邵族的茄苳樹神講的是大自然、原住民被侵略的痛苦。肢解的樟樹漂浮在斧鑿的石刻畫中。我因地震傷痕陷了進來,無意間卻掀開一層層錯綜的歷史暗傷。
邵族用樟木來造獨木舟的歷史由來已久,然而,不待樟樹之爭,前仆後繼幾波漢人墾殖勢力,早已逼到他們難以喘息的地步,遂有「骨宗事件」的爆發,族人大舉反擊,一發不可收拾的態勢,逼得官府調動大軍才壓制住局面,此後,注定了邵族衰微的命運。而,「骨宗事件」爆發點,正好也在1725這一年。彼當時,彰化、南投、台中交界之處的丘陵地帶廣設的「匠寮」,又再侵逼山野的開發攻勢上,用力推了一波。
大自的然強烈反擊
921地震之後這幾年,只要強烈颱風一來,不是大水就是土石流,2001年7月桃芝颱風來襲,大量土石流從山頭崩落、9月納莉颱風又帶來大水。又三年,2004年七月敏利督颱風來襲,山洪、土石流又再爆發,東勢鎮上的房屋一樓以下幾乎全泡在水中,馬路變成溪流。
地震後幾年的東勢街頭,人去樓塌地也空的角落,仍處處可見
反顧歷史,我們絕無可能顛倒時空,去勉強古人從敵對方去寫史作記、只是時至今日,我們也都瞭解了,對大自然的過度開發,人類最終不可能討到什麼好處,那底下,受害的永遠是「我們」。這樣想來,這一系列故事雕刻若是少了點什麼,那就是造林、育林的圖景,畢竟開發需求也要兼及保育措施,方能恆續久遠。
經歷7.3級大震之後的我,顯然也在碎裂著,或明顯、或難以察覺地崩解著。東勢、日月潭、光華島、Lalu這些詞組震波下位移、漂浮;只是,大震之後,仍有一具身軀承接著,還有望一步一腳地拍醒迷糊的大腦、分解的還有機會繼續重組。這是留下來的我,有感於心的一絲震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