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緞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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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隊上傳言劉大哥在過坑有了情人。

這到底怎麼回事?

平時不苟言笑的劉大哥,這下怎麼會桃花上身的呢?實在有點令我難以想像,不過看工作夥伴們把這事渲染得那麼開心,我也不由得動搖起來。劉大哥雖不到冷到絕緣,也是事事一本正經的個性,尤其涉及工地安全之事,可真是鐵面無私呢。不過,打量著,他嘴上那撇小鬍子也還滿帥氣的。抝不過眾人打趣的劉大哥苦笑道,自己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怎麼可能?
雖這樣說,眼前那一撇鬍竟也染了幾分春風,連眼角都柔軟了起來,連旁觀的我都墮入了五里霧中。

這滿頭灰髮、嘴上一撇小鬍子的大哥本名劉煥成,是謝英俊之前在營造界認識的朋友,在921之後,被謝商請來擔任工務領班一職,這職位要統籌災後來自四面八方的各方人馬,不只在經驗、技術、專業各有不同,甚至連加入、離開的時間也不同,如何將這批成分、素質不一的人力統整起來而能有共同作為,並不容易,而他老大哥就是負責督導、把關的任務。

原來,眾人口中的神秘情人,是過坑的重建戶阿緞。阿緞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婆婆。這之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地震前,阿緞結褵了數十載的丈夫過世了,寡居的思念與憂鬱折磨著她。哪知地震來襲,又震垮了房子。老來獨居的阿緞又頓失居所,情況變得雪上加霜。雖然,阿緞有個兒子幾番要接母親去台中同住,只不過,阿緞只想待在自己土生土長的部落裡。災後,一批日本學生來台當義工,為解決阿緞的困境,幫她在附近搭了一間鐵皮屋應急。

小時候讀日本學校的阿緞,布農語講得不太好,華語能力也只夠做簡單溝通,地震後,竟讓時空開了一條裂縫,突然來到過坑的一群講日語的學生,每日陪伴她噓寒問暖、說話,反而成了災後難得的開心事,義工不但照顧她起居,甚至幫她蓋臨時屋解決短期避難的需求,只是,義工總有歸期,他們回去後,阿緞又開始鬱鬱寡歡地數日子過生活。

工作隊來到過坑後,評估受災戶的狀況之後,將獨居無伴的阿緞列為優先協助對象,阿緞就此成了過坑的第一號重建家屋的案主。

建屋過程中,進進出出的人又多了起來,眾人都會跟婆婆打招呼,雖然講得不是熟悉的日語,總是空蕩蕩的鐵皮屋內又熱鬧了起來。阿緞也會準備些吃的喝的,慰勞這些忙著幫她蓋新家的年輕人。阿緞婆婆特別記得帶頭的劉大哥,吃飯也都會特別記得叫他。劉大哥這位工地鐵漢,為人細心,也會特地關照婆婆的需求,謹慎的他常得在工作收尾後巡查盤點,往往都是大家夥吃飯了,他還在工地停不下來。這時,若見不著收工的劉大哥,阿緞就會一直問,劉大哥哪兒去了,沒找到她就吃不下飯。

劉大哥特別解釋他是把阿緞當作自己媽媽一樣關心,然而,平常被他嚴格要求慣了的工作隊伙伴,卻有點不怎麼「習慣」劉大哥這溫柔的一面。當然,少不了趁機「虧」他一頓。然而,自從這「情事」傳開之後,上工時伙伴們也多了幾分溫馨與輕快。

只是,一天一天過去,阿緞的房子也蓋得差不多了,現在只差屋內裝修就可以落成啟用了。工作隊的主力已經移到阿山家以及其他幾戶去了。和阿緞碰面、打招呼機會也逐漸少了。不過,一到吃飯時間,阿緞還是會習慣性地找劉大哥,沒有看到人,還是吃不下飯,她甚至會走遍整個部落到處找人,非得找到人她才放心。

劉大哥當然感受到這份關心了,每日到過坑上工前,就會先去鐵皮屋關心問候阿緞婆婆。這天,我就跟著劉大哥到阿緞,簡陋狹窄的鐵皮屋屋裡,一只深色的大衣櫃靠牆站著,床鋪在另一邊,阿緞剛好有鄰居來訪,見到我們進門,一邊趕緊起身拿椅子讓我們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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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哥也拿出他特地從網路上找到,列印出來的歌詞給阿緞。他說,婆婆喜歡唱歌,慫恿著婆婆唱給我聽。

阿緞接過歌詞時,我靠過去瞄了一眼。那紙上的字體已經經過數倍放大列印,讓老人家不費勁就能看清楚。

劉大哥詢問阿緞近來就醫情況,又安慰婆婆只要心情放鬆,身體就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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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講話就有點吃力的阿緞婆婆,被我們左一句、右一句地打岔,一首歌只唸了幾句,根本唱不完整。一會,劉大哥起身趕著回工地上工,我也便也跟著起身要告退。

劉大哥看我一眼「咦,你……」突然想起什麼事,「你沒事的話,在這裡幫我陪陪婆婆。」待我答應了,劉大哥才放心出門回阿山那兒去上工。

屋裡,頓時,靜了下來。

阿緞開始能專心歌唱,她開始一遍又一遍地用著日語唱著,夜來香、何日君再來。
她唱得開心了,竟心血來潮要教我唱。我見歌詞都是日文,忙推說不會。
「我教你」,她可是認真以手指字,一個一個跟我說,見我不住搖頭,她竟不放棄轉身去拿來一疊報紙,在我面前攤了開來,原來,上面用毛筆寫著大大的日文五十音符號。


「婆婆你怎麼這麼厲害啊!」
「我小時候……讀日本學校。」
「成績好嗎?」
阿緞點點頭,「我很喜歡唸書」
「你會說布農語嗎?……你會說部落這裡的話嗎?」
「布農語只會一點點,國語也是一點點。」婆婆說話的語法像孩子一般。
她忽然想起什麼,「地震……一些日本大學生來這裡……年輕人……跟我說日本話……」婆婆唱一段歌,就說上一段往事。而我就半猜半點頭地聽她說,說著、說著婆婆心情漸漸開朗起來,起身去打開櫥櫃拿出一張黑少女時期黑白照片來。

「這是你嗎?」我驚呼。
「好看嗎?」她怯怯地問。
「很漂亮、真的很漂亮。」
阿緞羞澀地微笑,輕輕以手指撥了耳際的髮茨。
時空的簾幕隨風輕輕擺動著。
日光斜斜照進鐵皮屋裡,「夜來香」唱罷,又唱「何日君再來」,我眼前那佈滿皺紋的手一字、一句地為我指著,輕柔地帶著我回到她的青春時期,而嘴裡也跟著哼的我,霎那間時空的裂縫傳來了花香氣。我抬眼看她,認真歌唱的阿緞,流露著一份上了年歲之人的嫵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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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收工後,回日月潭路上,劉大哥一邊開著車,一邊聽著我說著跟婆婆處的事。
大夥兒知道阿緞今天教我唱那麼多歌,都說,「婆婆,今天很嗨啊」。
劉大哥聽了很高興,不想,霎那間卻語氣一轉,嘆道,「唉,過坑的這批房子眼看著就要全部蓋好收工了,之後,工作隊還要轉到其他地方去支援。到那時候,沒辦法像這陣子一樣時常來來看她了。」
「那到時候怎麼辦?」
「不敢想,想都不敢去想。」
車子一顛一顛地前進著。
跟臨時的鐵皮屋相比,即將落成的新屋漂亮得像一兩層樓的大蛋糕。算是送給阿緞的大禮。只是,當收下這塊雙層的大蛋糕時,阿緞又要開始一個人的孤單生活了。
不久之後,時空裂縫就要闔上,夜來香還有知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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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立明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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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1大地震後,災區展開了重建,我先是到了東勢、然後日月潭遇見邵族,是這二十年間陸續寫成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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