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6年8月
時間很公平,不管你選擇用什麼方式渡過,它永遠不會為你加快或放慢。我的簽證在8月26日到期,滴答滴答,剩下的時間不到一個月了。
7月最後一個星期五:
不顧阮囊羞澀,我終於踏入考試院樓下那間觀望已久的連鎖蔘雞湯店。晚上去了投幣式練歌房唱歌,痛快連唱22首,把聲音都喊啞了。
7月最後一個星期六:
一大早搭上外國人觀光巴士,跟著車子來到江原道楊口。我們先參觀DMZ警備區裡因軍事管制而幸運保留下來的自然溪流,再到楊口肚臍節的慶典場地。慶典場舉辦了抓金泥鰍的活動,一旁還立著楊口山羊的生態展設,當然也少不了讓遊客吃吃喝喝的攤販及俗麗歡快的卡拉OK。我躲到慶典場旁的辦公大樓裡,用飲水機將水壺裝滿。我喝了口冰水,耳邊傳來慶典場的喧囂。我微微一笑,30歲生日就這樣過了。
7月生日的我永遠只能在暑假過生日,媽媽也表示十歲之後不會再有生日蛋糕,我便習慣對自己的生日低調。既然生日總是在平淡的日子中渡過,30歲生日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楊口肚臍節到底是什麼我根本不在意,我只想利用剩下的時間出門走走。這是目前我能為自己做的,我盡力了。
爸媽四月底才來過,我不太想念家人,但是我好想巫里。剛養狗的時候我堅持不可以讓狗上床睡覺,不可以讓牠舔人,人類吃飯時也不可以靠近。愛寵物的人都知道,原則只是原則。我會把剛洗好澡的巫里放在身上,盡情吸啜牠毛髮上帶著的薰衣草香味。牠也早就放棄抵抗,安靜地趴在我的胸前,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在我輕輕搓著牠耳朵的時候慢慢閉上眼睛。我很想念牠的溫度、味道、鼻息,想念牠給我安慰抱抱。
快了快了,不到一個月就可以抱抱牠了。
我考的韓檢成績很快就出來了。寫作72分,聽力90分,閱讀86分,以總分248分取得六級證書。同學們討論著還差幾分考到六級,下次要再努力之類的話,我忍不住自滿起來,但我也清楚自己不過就是擅長考試罷了。
既然來韓國的目標已達成,我開始用輕鬆的心情準備期末辯論和考試,還有後續回台灣的安排。我盤算著請人幫我帶一些行李回台灣,所以又把國際快遞包裝成旅行,邀請在日本放暑假的歐娜和可以一口氣梭哈特休的好友索咪來韓國玩。為了不怠慢兩位好友,準備豐富行程的同時,開始湧出回家的真實感。
當「台灣」兩字開始在腦海裡盤旋,我突然對這兩字敏感起來。
電視正好在重播《花漾爺爺》台灣篇,看到他們參觀北投地熱谷、泡溫泉,手上一杯芒果飲品。電視上只有畫面,但我清楚爺爺們體驗到的溫度、氣味、民眾說話的背景音,還有愛文芒果的味道。
韓國曾經發生
大邱地鐵縱火案,因此7月7日的台鐵爆炸案也佔韓國新聞相當大的篇幅。聽說是一名久病厭世的癌症患者在北上基隆的區間車放置炸彈,共有二十多人受輕重傷。警員和消防隊員穿梭在怵目驚心的焦黑車廂裡,我突然想起鄭捷事件。課堂上討論江南地鐵站隨機殺人案時,我們也曾提過鄭捷隨機殺人事件。
7月8日韓國新聞播放尼伯特強烈颱風造成的強烈災情,灰色畫面裡強風橫掃讓街頭上的招牌和電線東倒西歪,我立刻分辨出地點是台灣。我熟悉那種颱風帶來泌涼濕氣充滿房間的感覺,耳邊似乎還能聽見窗外風雨聲夾著甩撞東西的巨響。我望向窗外,首爾天空除了有點雲,還是一樣悶熱的白天。我可以聞到樓下星巴克的咖啡香,也能聽到一樓手機店不斷重播Twice的《Like OOH-AHH》。
台灣與韓國的距離好像變近了很多。
2009年第一次到韓國自助旅行,我們問路問到警局,警察乾脆用警車載我們去黎泰院的清真寺。警察先生知道我們是台灣來的,幸好他有聽過,只是印象模模糊糊,他問我台灣和中國的關係是不是與南北韓狀況類似。2011年我隻身到韓國自助旅行,每次介紹我來自台灣,對方總是一知半解。那時候的韓國人對台灣不了解、不好奇,也沒興趣。
沒想到現在韓國媒體上的台灣變得這麼高,終於有點存在感了。真要感謝《花漾爺爺》製作了台灣篇,據說製作人羅暎錫還來台灣接受觀光局授獎,因為他的節目讓訪台的韓國觀光客人數急速攀升中。我想起吳念真在謀殺天后阿嘉莎.克莉絲蒂的小說再版序裡寫到「絕對自覺的通俗更是一種絕對的功力」。不正是通俗的力量促進了台韓交流嗎?
套招的座談會結束了,現代史也沒上完表定進度就匆匆結束了。反正學校能教的就是這麼多,剩下的修行在個人。我逛了大韓民國博物館,也終於去爬成均館大學後面位在管制區內的北岳山。大概是我不想讀書的動作太過招搖,索菲看了我的臉書照片還留言問我為什麼不用準備期末考試。她想要維持學期第一名,而我呢?早就認清自己在短時間不會再進步了,不如去別的地方充實人生。考前抱佛腳不見得能提高一兩分,博物館看到的有趣故事卻能讓我津津樂道。
韓國現代史課程結束在要求落實民主的年代。那時我才出生沒多久,每75年一見的哈雷彗星才剛從地球的視線離開。世界各國處在蠢蠢欲動的解放氛圍,原本被畫成民主陣營的第一世界、社會主義陣營的第二世界和發展中國家的第三世界,美蘇對峙趨緩,藉民主之名實則獨裁集權的領導者們地位開始動搖,奉社會主義為先的第二世界也面臨改革浪潮。那是中華民國剛開放解嚴的年代,社會上有一股躁動,要求改革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跟台灣的民主一起成長,所以我知道後來台灣發生了什麼。從剛解嚴的混亂,到兩黨互相抗衡操弄民粹,直到現在,本來政治冷感的年輕人願意接觸政治,願意認識台灣歷史。連我現在能站在大韓民國博物館自以為是地研究韓國文化,都應該充滿感謝。我這種小老百姓在戒嚴時期是無法出國的,我現在能有出國的選擇權,也是前人努力下的自由果實。
但是韓國在光州事件、六月革命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呢?
1988年的漢城奧運、第一次政黨輪替、捲入亞洲金融風暴宣佈國家破產、促進南北韓關係的金大中總統得了諾貝爾和平獎、舉辦日韓世界盃、韓流襲捲世界。現在想介紹韓國,只需要提起K-pop跟韓劇就好了。
我在博物館裡徘徊很久,想要理清一個道理。為什麼大韓民國可以在短時間內從比北韓還窮的國家,一下躍進成東亞的已開發國家;為什麼大韓民國可以在世界上站穩腳步,而我還提到台灣時還是有人不知道那是哪裡?為什麼大韓民國對外表現這麼團結而台灣不能?
博物館展示韓國軍隊支援越戰時配給的罐頭,令我想起老師在課堂上講的有趣故事。當時朴正熙以軍變上台,以支持民主陣營的理由鞏固韓美關係,同時藉由提供戰爭所需物資及人力取得美國經費和特惠,用來扶植韓國企業,現在韓國富可敵國的財閥都曾挺進越南大發戰爭財。越南戰爭的軍需市場振作了韓國的生產經濟,罐頭產業是其中一項。
當時美軍補給的罐頭以C-口糧為主,包裝精簡方便,但內容僅有單調乏味的餅乾、罐頭肉等。韓國軍隊在海外參戰許久,非常想念家鄉的泡菜和醃菜,希望能以韓國味取代C口糧。當時韓國罐頭製造技術並不發達,初次海運到越南的罐頭膨脹變形,加上氣候太熱保存不良,幾乎沒法入口。當時日本的罐頭技術更優秀,製作成本也更低,美軍其實可以委託日本製作。但是韓國士兵們認為美國若把這門差事交給日本,韓國無法賺到美國的錢,也無法發展罐頭技術、提供就業機會。出於愛國心,韓國軍隊最後還是消化了那些無法入口的韓國罐頭。
剛結束韓戰百廢待舉,朴正熙政府為了拯救外匯存底,努力發展輕工業,祭出勞動力輸出政策。當時不只大發越戰財,也曾大量徵求年輕男女前往勞動力大缺的西德當礦工和護士,這個情節也出現在電影《國際市場:半世界的諾言》裡。
近來台灣媒體和政治人很喜歡拿韓國跟台灣比較,常常說「為什麼韓國可以而台灣做不到」。也許最大的差別在於韓半島在現代發生了大型內戰,戰爭帶來的破壞變成人民最強烈的集體記憶,為了應對戰爭帶來的傷痛,人們願意犧牲、願意團結。
現在生活在台灣的人們對於戰爭的集體記憶是不同的,甚至在二戰時期根本是對立立場。我一直到後來才知道中華民國空軍曾經轟炸身為日本殖民地的台灣,當時台北大空襲波及許多民居,一共死了三千多人。當我造訪東京慰靈碑為大空襲死去的東京人民難過,卻沒想到台灣也曾發生過這樣的事。這個故事從來沒有出現在我學過的歷史課本裡,但是經歷這些的長輩們記得,並將記憶轉化成態度。不能講政治的白色恐怖歲月演變成注重現世生活的功利思維,好不容易漸漸邁進了政治覺醒新紀元,然而提到團結?光是認同「中華民國」還是「台灣」都已經吵得沒完沒了。
這種差別也出現在對統一的態度上。
大韓民國和朝鮮人民共和國打從建國之始就是兩個主權獨立並為聯合國承認的國家實體,在國際上不可能被打壓矮化國格。基於南北韓都認同自己是朝鮮民族,組成民族國家是最終理想,「統一」對南北韓來說都是政治正確的說法。但我們也知道,長時間對立的事實不可能導向「和平統一」。且不論經濟落差,「集體記憶」更是民族統一會面臨到的大問題。東西德分裂四十年,在1990年統一成德意志聯邦共國,還有機會彌補人民這四十年來的隔閡。但是南北韓分裂了七十年,現在也不見統一的態勢,有多少家庭還能對祖父母的故鄉有認同感呢?
回到「為什麼韓國能,台灣不能」。韓國內部就算有不同的意識型態,由於他們維護共同價值,所以可以團結。台灣如果不正視自己的歷史,無法建立共識,那我們根本連「團結」的團都不用提了。我開始理解為什麼中正紀念堂的大中至正要改成自由廣場,為什麼要爭辯歷史課本上的日治、日據用字差異還有台灣史的篇幅大小,為什麼總統要向二二八受害家屬、向原住民道歉。轉型正義這四個字開始出現在我的生活裡,我從反感到無感,現在透過韓國現代史這面鏡子好像又更懂了一些什麼。
爬北岳山一直是想做的事之一,我得在回台之前完成。
平常我不是從東小門(惠化門)對面的城牆走到東大門(興仁之門),就是從東小門接續的城牆往上走到臥龍公園,再沿成均館後山回到考試院。漢陽都城東西南三個大門我都去過了,爬北岳山就是為了收集北大門(肅靖門)。北大門位在青瓦台後面,被劃在管制區內,我從臥龍公園後面的小路按指示前往管制區入口,走到馬岩案內所已經氣喘噓噓。才拿出護照申請進入管制區,沒想到又要開始爬上爬下。
曾經開過刀的膝蓋開始隱隱作痛,爬山還是太勉強了。步道每隔幾步就架有一台圓型監視器,一段距離就設一個崗哨,我實在不想停下來,很害怕被當成可疑份子,只好不斷勉勵自己再加把勁。越接近北大門越是陡峭,走在山陵線上連個遮蔽都沒有,我流著汗感受到大腿炸裂的滋味,終於找到一處樹蔭停下,直接在木台階坐下。我把吵了整路的mp3關掉,拿下耳機聆聽嗡嗡蟬鳴。遠眺北漢山赤裸的花崗岩山峰,白雲浮掠過藍天,偶有消解暑氣的微風,爬山不就是為了這個嗎?一名中年婦女獨自登山,我們對視了一眼,無須言語卻知道彼此對這片風景的讚賞。我拿帽子搧著風,她向我搭話,問我要上山還是下山。我告訴她我等會兒還要去北大門,她點點頭,祝我有美好的一天。
其實爬山的魅力不只登高望遠,也是與俗世隔離的自我修行,和陌生人一句簡單問候,就有久逢故友的開心。當然我還是暗暗下定決心,這陣子誰敢叫我爬山我就白眼給他看。
爬北岳山並不無聊,身為漢陽都城的一部分,到處都會遇到小故事。
步道上有棵身上留有15道彈痕,被稱為121事件松樹的200歲老松。1968年北韓派30名刺客偽裝成百姓潛入首爾,欲偷襲青瓦台、暗殺朴正熙,當時發生了激烈的槍戰,松樹上的彈痕就是槍戰的見證。自此之後,位在青瓦台後方的北大門被畫成軍事管制區,至今還在管制中,只能在限定時段內單線進出。
121事件後故事並沒有結束,青瓦台為了復仇,在實尾島訓練了31名死士準備偷襲。然而隨著金大中上台,南北韓簽定了和平協議,祕密部隊的存在讓青瓦台如芒刺在背,於是下密令消滅這支祕密部隊。這個消息被部隊成員知道後,決定冒險將島內教官和看管軍人殺死,攔劫漁船回到仁川,再劫持公車要求司機駛往青瓦台。路上與沿路圍堵的軍警多次激烈槍戰,看不到未來的死士們最後在公車上引爆手榴彈自殺。劫持事件讓這個比電影情節還誇張的事實公諸於世,後來拍成了鼎鼎大名的《實尾島風雲》。
另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景點是燭台岩。日帝政府為了打擊朝鮮民族精神,在具有象徵民族精神意義的燭台岩上打了鐵柱。現在的燭台岩已經沒有鐵柱了,改放小石頭於原處,並在旁邊立了說明碑,我便是從說明碑上讀到這個故事的。
朝鮮總督府在當時實施民族抹殺政策(민족말살정책),目的在於抹殺朝鮮民族的本體性,進行內鮮一體、皇民化運動、創氏改名等一連串動作,沒想到連打鐵柱這種細節也注意到了。台灣總督府也在台灣進行類似的皇民化運動,只是強度不如朝鮮半島實行的徹底。有些韓國人不明白台灣人明明經歷過殖民時期,卻不像韓國人那麼討厭日本。皇民化運動施行強度造成了不同的反彈程度,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
8月15日是韓國光復節,街上四處可見太極旗,也是我在延世大學上課的最後一周。趙峰提議我們三人來吃個散夥飯,於是我們下課在聚集在一間馬鈴薯鍋餐廳。趙峰之後想申請韓國名校新聞系,打算插班大三。他說自己申請不成功還能回去跟親戚一起做旅行業,但他想堅持夢想。孟穎感嘆自己從不會韓文到現在這個成就,快兩年了,她要留下來拿到六級畢業。至於以後可以做些什麼倒沒有特別想法,反正學了個韓文,總是有個技藝在身了吧!
「那妳呢?」趙峰問我。
我聳聳肩,一貫回答:「我也不知道。」
「妳不留下來繼續念六級嗎?就陪陪我吧!真的很可惜呢!」孟穎說。
「我覺得再念下去好像也學不到什麼了,怕錢燒光啊!你看,我們在五級學到的文法連老師都說韓國人平常也很少用,那何況是六級的東西。我這次來韓國設定只待半年時間,能來延世念書都是個意外了。」我話題一轉:「不過真的很高興認識你們,我才來延世念書,你們都這麼照顧我,還帶我來吃好東西。平常這東西一個人哪能吃啊!」
這間馬鈴薯鍋店聽說是孟穎認識的人開的,她口中的歐爸店長還特地過來打招呼。除此之外,其實也稱不上特別好吃。
「大家都在一個班,這就是緣份。」趙峰說:「下次有機會去山東,如果我在的話記得要連絡我!」
「那當然,我一定要試試你說的鲅魚水餃!來台灣也記得連絡我,讓我招待。」
「我也一直很想去台灣看看呢!來來來,敬一個!祝大家前途無量!」
用來充作散夥酒的一杯冰開水下肚,我們都知道各奔東西之後彼此都不會再聯絡了。
「Katalk!」我的手機傳來Kakao Talk的訊息提醒聲。
老師在群組裡傳了一張合照,出席最後一堂課的人不多,相片裡並不擁擠。那是一張由上而下拍攝的照片,套著濾鏡每個人都粉嫩得像十幾二十歲,笑容青春燦爛。我這趟燦爛虛幻又不真實的韓國學習之旅,最後就由這張照片劃下句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