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6年7月
磨槍了這麼久,上戰場前一周並不特別緊張。我告訴柯爾夫妻,周日是我來韓國最重要的一場考試,也是評價我韓國行是否成功的一場考試,我最多只能帶他們觀光半天。沒錯,我周日要考韓檢,韓檢過後又有座談會和期末考。但我也說謊了,說得好像很擔心考試一樣,我其實只是想逃避社交而已,我並沒有把多出來的時間加強讀書,依舊維持我平常生活的步調。我懷著罪惡感傳訊給當諾,表示不能再多陪兩天甚感抱歉。
他回覆我:「對我們來說,你能達成你在首爾生活設定的目標,這對我們也很重要。(It is important to us too that you are successful in what you set out to do here and get the best results from your time in Seoul.)」
當諾的回覆讓我感到慚愧。
考試當天我速速就座,考試鈴聲響起我就開始緊張。第一節是聽力測驗,只見考生們紛紛拿起耳機戴著,剩下我不知所措。我離開座位問監考老師是怎麼回事,監考老師輕描淡寫地說其他考生已經交錢買耳機,用似笑非笑的表情回問我:「妳不知道嗎?」
我硬著頭皮回到座位,翻著試題冊想解這啞巴考題。考試時間已經被我消磨了大半,一身冷汗。我瞪著試題冊充滿絕望,準備這麼久的考試竟然如此乾脆地完蛋了。
然後我就驚醒了,餘悸猶存。還好只是一場夢,看來我不像自己以為的這麼淡然。考試下午才開始,早起的我刻意東摸西摸、看電視、吃飯,假裝自己一點也不緊張,再緩緩動身前往考場。當初經歷一番波折才登記到考試,可惜沒能成功報到首爾考區。我得搭上公車一路往南,共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位於京畿道的嘉泉大學。為了怕下午應試時想瞌睡,我還刻意賴床睡晚一點,結果被惡夢嚇得一身冷汗。
隨便用便利商店的漢堡墊墊胃,帶著緊張的心情迎接考試。七八十人的大考場為了防止作弊,安排成空位和考生交插的梅花座,我的位子剛好是整排的最後一個,只有左前和右前方有人。
左前方的男生用中文問我要考幾級,周邊的人聽見他的問話也跟著期待我的回答。直覺不對勁的我騙他目標只是三級,結果他還一臉「好厲害」的反應。之前我曾聽景益和阿如說過,他們就是為了抄你答案才想知道你程度在哪。要是知道我真正目標是六級,搞不好就被纏上了。
鈴聲響起後是監考老師宣佈相關事項的時間。我們遵照指示使用測驗專用筆在答案卡上塗好淮考證號碼,把筆和試題冊平整放在桌上,雙手放在桌下,試場內只剩一片死寂,我肚子突然痛起來。我早就把腸子和膀胱清空了,一定是緊張讓我腸胃揪在一起。我不斷深呼吸,忍著腹痛努力集中在聽力和寫作上,好不容易結束這回合。
考完長達一百分鐘的聽力和寫作後,我從廁所回來,為下一場閱讀考試調整心情。左前方男生又開始喚我,我把視線轉移到他身上,只見他問:「姊,妳覺得難嗎?妳都會做嗎?」
為了保持禮貌,我還是姑且回他:「有的會,有的不會。」
真希望我能裝作我是聽不懂中文的日本人、東南亞人還是什麼歸國韓僑,可是不管我的長相能不能騙人,他們早已經確認過黏在座位左上角的淮考證號碼和姓名拼音了。我的姓名拼音很明確就是華人會取的名字,可惡。
聽了我那模稜兩可的回答,他還是露出羨慕的表情,懇切地說:「姊,妳答案能不能借我抄,我都不會寫。妳告訴我第一二題的答案就好!」
我搖搖頭,那人繼續死纏爛打:「拜託了,就告訴我幾題答案就好!」
監考人員似乎沒有聽到角落的我們在說什麼,聽到了也可能不懂中文。反倒是坐在我這一帶的人全聽見了,大家全轉頭過來,用饒有興味的眼神對我施壓,想知道我的回答是不是能帶給他們希望。
我板著臉回他:「不會寫就猜唄!」
我把頭轉開,接下來不管他怎麼喚我都裝沒聽見。應該要感謝這個小插曲,原本占據內心的緊張感全被憤怒給趕跑,心中燃燒的怒火讓我迅速又俐落地寫完閱讀測驗。只是一直害怕答案被偷看,我在塗卡時還得分心遮擋對方視線,害我浪費不少時間,沒能做最後檢查。
最後我看到那男生趁老師走動收卷時,問了坐在他後面的女生答案。
我立刻衝出教室搭巴士回家,完全不想跟那群中國考生摻和在一起。人一放鬆就覺得肚子餓,決定趁轉車空檔先進餐廳吃豬腳定食,狼吞虎嚥之後憤怒還是未能消散。明目張膽在試場要求抄答案,因為監考老師聽不懂中文嗎?試題全都看不懂,那你浪費錢報名考試幹什麼?作弊有這麼多低調的高招,問陌生人亂槍打鳥不就代表這個考試對你來說根本不算件事兒嗎?最可怕的是,他身邊默許作弊的那些人,加上之前景益和阿如早就提醒過我,表示這個現象經常發生。我考過的語言檢定經驗裡,從來沒有發生這種事。這讓我有種被羞辱的感覺,好像我這麼重視考試、這麼努力準備都是一個大笑話。
我一直提醒自己持平而論,就算我討厭中共,我也不應該討厭中國人。我放棄了,在憤怒之下我已經無法裝作自己沒有偏見。
我讀過人渣文本寫的「
不是天然獨,而是中國臭」,標題一針見血指出我的心態。像我這種受過國立編譯館一綱一本大中國教育的學生,升上國中後經歷首次政黨輪替,後來出社會後實際與中國朋友一起工作甚至同個屋簷下相處……受黨國教育時我認為「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沒什麼不對,但是在自己耳聞許多與中國人交涉的經驗,又實際和中國人相處之後,越來越感受到彼此之間的差異。我很清楚知道自己不是「天然獨」。
身為歷史小老師的我把中國史背得頂呱呱,對酆都鬼城、絲路之旅,甚至對西藏布達拉宮都充滿憧憬。但是現在這個中國跟我嚮往的中國越來越不一樣,酆都鬼城被三峽大壩淹沒,結果中國政府在旁邊蓋了新的鬼城吸引觀光客;絲路的入口新疆被嚴格管控,連出入商城都得由軍裝武警控管;西藏活佛轉世要有中共官方認證,想進西藏的遊客不允許自助旅行。
好吧,那麼來說說我想像中兼容並蓄的大國氣度。歷經各個朝代形塑而出的中國哲學、美學與宗教,早在文革期間遭到大量破壞。百年寺廟裡只有遊客而沒有香火,少林寺和尚是一種職業,樣板老街取代了當地人生活的空間。搞到現在我連最後一絲對中國的嚮往都沒有了,還有什麼理由當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呢?
考完試我又開始為賣書而忙,一來想減少回台行李,二來希望救救我乾枯的荷包。最近韓幣匯率強勢,我還不想拿美金去換,已經梭哈手上極少量的日幣和港幣現金,換來的韓幣也只夠生活一兩周。
期中考剛過,趙峰問我週六要不要跟他們去吃火鍋。我才犯著對中國人過敏的病,怎麼可能把自己投入過敏原裡。我話題一轉,抱怨最近手頭緊,提到我想賣韓檢用書的事。趙峰表情微妙,不知道是覺得我這台灣姊姊斤斤計較,還是我的抱怨對他來說很無感。他還是一貫古道熱腸在微信群裡問有沒有人想買韓檢用書,不料幾日後真的幫我把書出清掉了!
趙峰真是個好人,害我心情很矛盾。我對一路上照顧過我的中國朋友總是充滿感激,一開始總是因為「大家同是中國人」才特別照顧,但時間會證明一切。當然我們也避不了政治話題,他也曾經露出我再熟悉不過的嘲諷表情說:「原來你們都是這樣教的」。雖然聽起來不舒服,倒很符合「現代中國」新一代青年的自以為是,當然他們也可能覺得台灣人很自以為是。好吧,在敏感話題上無須爭辯,反正我們都知道彼此的根在哪,這就夠了。
六級已經開始進行畢業活動,五級學生得聚集在演講堂當公開辯論座談會的觀眾。辯論主題又是老掉牙的廢死議題,看得我們台下直呵欠。這時趙峰又跟我八卦起台上六級同學的來歷,誰程度不到還是硬升級,誰待在五級幾次了,哪個老外韓文很厲害……
五級的畢業活動和六級差不多,把不同班的同學重新分配舉辦數個小型座談會,屆時會根據發言的內容、使用多少高級文法單字以及平常表現判斷是否可以升上六級。我沒打算升六級,準備座談會的心態相較輕鬆許多。身為一個轉學生,我完全不認識同組同學,大家也沒有我的底細。有位熱心的同學把我加入討論群裡,最後確認相約在新村某間咖啡店,占據一個能容納十幾個人的長桌討論。
我原先預期大家應該會像趙峰和孟穎那樣可以自然使用韓文討論,讓我練習那幾乎無所進步的韓國口說。結果小組裡幾乎都是中國人,大家毫不客氣用中文噓寒問暖起來,我只能嘆了一口氣。
「妳是上次上電視的那個人吧?」一個男生注意到我,和我搭話。
「你說什麼?」我裝傻。
「妳不是台灣來的嗎?我知道妳,上次出現在紀錄片裡。」
這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了,第一次有人當著我的面說起這件事,害我想起自己裝聰明的樣子,糗得想挖洞鑽。
又有一名女同學想學韓國人做輩份整理,開口問起我的年紀。我出於玩笑心理把自己出生年份往後加了十年,結果這位「學姊」還真的擺起人生前輩的姿態,這個玩笑真的履試不爽。最後我對「學姊」坦承自己比剛才說的還要再添上十歲,她故作鎮定點點頭:「對嘛!妳外表看起來很年輕,可是我看妳談吐挺成熟的呀!」
座談會其實是場辯論表演,大家分好角色,安排好攻防順序後開始用韓語套招。且不論他們是否擺脫了中國式發音,能夠「我口訴我心」就已經勝過開口前得先在腦裡組句子的我了。我意識到經驗累積的魔力,語言堂的內容明明和在台灣學差不多,在韓國感受到的環境氣氛和生活點點滴滴卻是課本裡沒有的。他們把生命裡最重要的青春時光投資在異鄉生活,成果令我欽羨,可是我早就不能重來。
我想換宿、想下鄉、想工作賺錢、想追星、想住寄宿家庭……如果有時間,我都想要試。另一方面我又很想盡速回台灣工作,我想念我的狗狗、我怕被誤會只想逃避人生、我怕把本來就不多的存款花完。在紐西蘭認識的旅伴佳米回台後到上市公司工作了半年多,說辭就辭,又跑去日本瀨戶內海當志工,回台後又進了另一間大公司工作。我沒有她的才能、自信和人脈,我的外表看起來很年輕,可是履歷表騙不了人。
六比四,想回去賺錢的想法占六成,想繼續下去的念頭占四成。羨慕那些又優秀又會玩的人們,又想到我思念的家人,好折磨。我跟歐娜聊起,她的評價偏保守,似乎誤會我只是想逃避現實,讓我覺得有點難過。我很想辯解,以前就是刻意忽略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把沒有準備好的自己擺在職場上,最後還是以各種理由當藉口,極端地跑去這輩子沒想過會去的紐西蘭。就這一點來說是逃避沒錯,但是接著來韓國念書是我想了快十年的事,我若是想逃避現實,這一路上讓人想逃的臨界點其實多不勝數。
韓檢考完,等於一切都差不多結束了。倒數一個月回家,我開始看人力銀行和準備履歷。看到有興趣的職缺需要畢業證書,還搖控弟弟幫我印成績單,再請媽媽收到後掃描成電子檔寄郵件給我。弟弟是個單細胞的笨蛋,我有點不太相信他能完成任務。
「反正我再問人就好了。」他回我的訊息這麼寫著。
憂心忡忡的我交代了一大堆,結果他這麼輕描淡寫地回答我。
老弟隨遇而安的態度真讓我有點羨慕。他也是對的,因為有時候我們的人生,真的不用事先擔心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