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夢
四顆鈕扣的枚在過度曝曬中醒來,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她有一具健康嶄新的身體,背上不再鑲有鈕扣而輕盈無比。她感覺自己浮了起來,由她的上舖穿透長著壁癌的天花板,上升,上升,她離開十二樓,在十三樓的露台張望,腳下的影子已遠離自己近乎消失。
而她看見她們兩人從宿舍走出,像是從她的身體出發。久違的枚和阿時,在前往橋的路上。她們並肩踩過殘缺的人行道,路過一整列關閉的店,小心迴避沿路的積水,她們都還是非常乾淨、乾燥的人,還不想弄髒自己的任何一部份。
阿時一定以為他們要走進騎樓於是堅持直走。她說不對,阿時,往這個方向。她走向人行道邊緣示意阿時,阿時用一種非常訝異的,接近恐怖的神情看著她。
妳先不要那樣子看我。
她一腳踩進水裡,氣泡從水底沿著腳踝爬出水面。再真實不過了水的涼意浸溼她的知覺,她仍十分決然地踩下一步,一步,再一步。而欠缺所有下陷沈淪的跡象。
(這真的是我的夢嗎還是某種已然或者勢將逝去的真實——四顆鈕扣的枚駭然於一切相似,包括那水蝕進身體的寒冷,那人行道凹陷破碎的形狀。)
跟過來啊。轉身對著阿時大笑。陽光灑落,她的眼睫閃爍發光。
旋轉起舞。她突然理解P為什麼要渡河。為什麼要走進水裡,把自己推離岸邊——
為什麼P在那裡他們相遇認識回到他的公寓。
——為了這樣遙遠的抵達嗎?
她想起P第一次非常怯懦地親吻她的臉頰,在他巢一樣的公寓裡雛鳥也似。她嘗試將他深深地抱近自己,貼緊他的背脊。他們一起凝視窗景。P轉過來跟她說:
對不起,我想我還是認錯人了。
那天晚上她在P身旁熟睡但仍然有夢,夢見自己回到宿舍,看見張勤對著鏡子化妝。張勤轉過來看著她的位置,她驚恐地發現那張臉和她完全一樣幾乎是剝下來的。她突然明白一切了。她好恨張勤。
阿時,妳知道嗎,根本沒有那座橋,那是我的謊言。我們總經過這個街口,打消主意說下次再去。你可以恨我。我只是為了讓她看見,讓她以為我們去了很遠。
讓誰?讓張勤。
讓頂樓的那隻鬼。發高燒死去的那個女孩。記得嗎?她原本就住我們對面。她才是走錯房間的。她把所有我的事情都告訴張勤了。我知道。我確定張勤會很痛苦,我也隱隱知道我自己的結局。可是妳知道嗎?我已經不在乎了,非常殘忍但我不在乎了。
她繼續前行。河水拍擊她聽不見身後阿時的聲音。空氣中有種辛辣的鹹味。她越走越遠,越走越輕,然後她發現自己離開水面,懸浮在大河的上方,盯著河裡的自己一步步濺起水花渡河。她看著她代為指使她的身體。
她看著P。他們相遇的時候。他就坐在那裡,姿態平靜。
(平靜像是他說,深呼吸,我要縫第一顆了,不會很痛,就只是向下,向下。)
(然後我們擁抱。)
用力擁抱。用力握緊手裡的刀。她在空中看見翻覆的浪洗去枚的臉孔,留下模糊不成形的張勤。張勤向前跑去,抱緊了正起身臉露詫異的P’(代她指使她的身體。)張勤反手將小刀刺進P’的反面,將P’的身體更努力地貼緊自己,狠狠地向下、向下,割開一具偽造的愛人;割開偽造的自己。她剝出P’的脊椎,脊椎血淋淋地橫躺下來,她身上披掛著他泥濘破碎的剩餘,刀尖指向心臟。
阿時瞬間發出無聲,鮮紅而透明的尖叫。
她聽見光芒撤去,烏雲翻騰,遠方的雷砸向她也有溺死的感覺。她突然什麼都看不見了。
窗外下起了一場滂沱的雨。枚從沈睡中猛然驚醒,整張臉被淚水浸濕,身後的鈕扣頓時脫落,有如曬乾的沙子。
|獨幕
雨停之後段喬第一次出門,第一次一個人,就一個人。天色仍然陰暗,但她沒有帶傘。一整條街都關閉,騎樓漫著死寂的水窪,她經過長牆一樣的鐵門,門裡佈滿皺褶的倒影沿路緊隨著她。在殘缺的人行道上踢到一塊隆起來的磚。她很快就走到熟悉的巷子對面,折進去走到底是他的公寓。而她不打算橫跨過去。
馬路上一台車都沒有,積水肆意漫流顯得突兀。路上陷落幾道裂痕,提醒她這還是三月,還是非常乾燥的天氣。難得有雨,難得空氣中有海瀰漫。
她繼續往前,越過這個街區,直到他發現對面人行道有什麼東西掉在那,亮晃晃的。她遲疑了一下,還是穿越了馬路,猶習慣性地看向左右確認來車。她撿起來。
一把乾淨的小刀。
奇怪的是不遠處掉著一只鞋,浸滿了泥巴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看起來是從好遠的地方沖刷下來的。
段喬突然決定不往前走了。好像深怕自己還會撿到一只一模一樣的鞋,她會真的想帶走這雙鞋,仔細洗淨,曬乾,懸在床邊。
她回到房間不久天就全黑了。戴眼鏡的學姊敲門點名,通知。明天一切就會恢復了。學姊這麼告訴她。
都在?
都在。
學姊關上門後她打開抽屜,裡頭放著一本灰色的筆記本。她翻開,那是一部已經完成的劇作,獨幕劇,第一頁的角落鑲著細瘦的字,《斷橋》。篇幅不長,她卻花了很久才讀完。她找到最後倖存下來的那個角色,拿出口袋裡的小刀,在心臟的上方輕輕刻下了那個女孩的名字。
而很快又要四月。
她嗅到煙味,她知道羚要回來了。
2021.04
/後記
你知道嗎有好長一段在城市的時光,我每天入眠前最後一件事都是仔細在腦中排演這個故事。幾乎搭建出一座舞台懸浮在長有壁癌的天花板上,人影晃動,面目模糊。床下猶有話語她們壓低聲音交談,輕笑著。我突然很害怕這個故事的原型其實這個房間和我自己。
「妳有沒有產生過一種,想要狠狠地傷害某個人的衝動?我是指,只是看到路邊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卻想用手邊最接近兇器的物品,從背後靠近她,舉起手,用盡力氣砸破她的頭顱。你有沒有過這種感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當我開始有這種想法的那天開始,我口袋裡總摸得到一把刀。
「我不知道。或許只是我昏頭了。天氣太熱。是天氣逼我們的。」
這段對白是故事的開始,最後還是被我捨棄了。現在讀來卻覺得貼合無比。或許應該停在這裡就好,我寫得太多了。一萬餘字是什麼概念?手裡玩弄的一萬餘字像捏不好的土,由指縫不斷、不斷滲漏,漏成一條遙遠的歧路。原先已經構想好該如何慎重,儀式性地刊登,然後小說就寫壞了。儘管我還是很喜歡這些複雜的聲道最終聚合為一的效果,但是前面的結構有種拼貼過頭之感。於是這個構思許久的作品被隨便命名,敷衍對待了,胡亂切成三篇但不認為有人會逐篇讀完。
回到故事。在宿舍的時候我偶爾會討厭她們,那種被瞞著什麼的感覺。「如果你討厭誰,就把他寫成段子。」前陣子喜歡的脫口秀演員說的。如果你討厭誰,就把她寫進小說作為報復。連枚這個名字都是偷來的。真正的枚會看到這篇嗎?我感到抱歉,因為她們不是那麼壞的人啊。我曾經想過要在小說裡加上比較溫馨的一段:四個人包含羚在鎖上的房間裡交換秘密,大笑,脫去身上的一切衣物飾品,同時上床入睡。但這代表之後不變的情節將更加殘忍。我寧願她們沒原諒彼此就撕裂,因為在真正的,這個房間裡,只有無奈甚至虛偽的不斷原諒。
書寫恨這件事其實是為了原諒嗎?
容我抄錄一段巴特勒的文字:
與此同時,依照這個邏輯,即使過去曾經因為攻擊傾向吞噬了各種從善的努力,一種曾經不是、或永遠不可能是好孩子的人,如今都能夠成為好孩子。因此,當置身於克萊恩所謂「真誠的同情」時,我也正在努力彌補我的傷痛與委屈、甚至是為自己贖罪。⋯⋯我努力重建那些被我丟失、或者從未擁有的事物;或試圖與我所犯下的罪、抑或是想摧毀他人的衝動和解,即便這種衝動只存在於幻象之中。我的同情是否是被我自己的失去或罪惡感、或是從幫助他人的過程中與他人共享的快樂給激發出來的,其中「我」和「你」之間也許並沒有我們所想的不同?如果他們會彼此共享,那麼它們到底分享了什麼?還是它們最初被幻象給部分掩蓋了,而它們最初也是幻象的一部分?
〈長夢〉的刺殺場景是源自於一個夢。夢裡那是一個毀敗的末日城市,殺戮之間並沒有恨或是任何意義,就是見人就殺那樣輕易荒謬。夢中我也是旁觀著,像阿時一樣看著朋友笑著將陌生人的背割開,拉出長長的脊椎再被持刀然後被仍未死的對方刺入心臟。不追究邏輯上的矛盾去解讀,這個場景中的暴力是扁平麻木的。然而在小說的最後同樣的場景被填充了某種有點哀傷卻無比真誠的償還之情:我不知道我是否有真正透過小説闡明我想說的,巴特勒式的和解與原諒。那明明是明顯矛盾的這樣柔美的一種情感以如此殘忍的情境解釋——卻是我整篇小說少數滿意的地方。
後來線上課程的演練讓我們都短暫離開那個房間兩週,而因為疫情加劇讓一切延期又延期,我們才意識到這就是最後了。不會再一起住,不會再因為生活細節的衝突而討厭彼此了。假如枚也有要搬離宿舍的那天,她會想起阿時,張勤,甚至是羚嗎:她會不會終於覺得,自己在這個房間其實非常幸運可貴。她的未來裡那些曾經的憎恨,都將會成為一種充滿悼念意味的珍惜。
這就是最後了。身為一個糟糕的小說作者我必須寫這麼長的後記來解釋自己的作品,抱歉閱讀過程中所有的混淆不清及造成的迷惑,但仍然感謝讀到這裡的你。
*摘錄內容為Judith Butler《非暴力的力量》,近日非常推薦的政治哲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