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擬把疏狂圖一劍《卷一 潛鋒勿用》第一章月服與黑衣(下)

  隔日一早,慕無徵與月兒離開清溪客棧,出了蘇州城後,便一路向西而行,直往葬劍居所在的太湖西山島。
  當此時節,春意正濃,和風徐來,四周瀰漫著一股清新的草香。沿路所見,林樹綠芽新抽,迎風輕顫,填補樹林間隙泥地的青草,彷彿被雨水洗過一般,無比鮮明,偶爾還有幾處點綴著各色花朵,替單調的路程增添幾分色彩。
  可惜,沿途景緻就只有月兒能夠欣賞。
  慕無徵的眼睛尚不能長時間接觸陽光,更何況是正午時分的豔陽,索性便以布條蒙住了雙眼,全然將自身方向交給了身旁攙扶著他臂膀的月兒。不過,就算慕無徵的雙眼健全,這路上風景,也不曾入他眼底過。
  月兒陪伴慕無徵往來葬劍居不下十次,不曾見過他關心過路途風貌。
  他的目光始終放在遠方──秦嶺群山環繞間的暮雲之巔,兩百年前未解的勝負!
  月兒搖了搖頭,試著把思緒甩開。
  她不該這般想的。
  畢竟這個世界上,也只剩下她明白為何他會如此執著了。
  何況乎,早在八年前,月兒便以暗暗許諾,要陪伴慕無徵走上挑戰江湖之路,就如同昔日無淵子身邊,始終陪伴同行的那名小姑娘一樣。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慕無徵忽然說道:「歇會兒吧。」
  月兒愣了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前面拐彎過處便有一家茶店,供往來行休息。原來他也是多少有留意的……她喜孜孜地想著。
  也不知道今日吹的是什麼風,往常茶店最多也不過兩、三個客人,這時卻是座無虛席,忙得店小二都喘不過氣。
  月兒皺起眉頭,停下了腳步。
  「如何?」慕無徵問道。
  月兒搖頭道:「沒什麼。只是今天這茶店人真多,竟然連一個座位都沒有。」她望向四周,笑著道:「不然慕哥哥,我們便在一旁樹下歇息吧?」
  慕無徵點了點頭,沒有反對。
  月兒領著慕無徵到樹下後,便往茶店內走去,買了一壺茶,要了兩個杯子。她回來時,慕無徵已經卸下肩上的劍架,倚靠著樹幹就坐。
  那是座奇異的劍架,外觀為半空鏤空的六角長體,內中劃分六格,每一格中儲放一口無柄劍刃,遠遠看去就像是掀了頂蓋的籤筒。奇怪的是,六口劍刃只有一口完好無損,其餘五口不是斷裂成半,便是劍刃上出現粗細不一的裂痕,彷彿隨時會碎裂成塊。
  月兒忍不住瞧了幾眼,無聲發出嘆息,這才坐了下來。她倒了一杯茶水給慕無徵,卻聽他說道:「妳先喝吧。」月兒聞言一個停頓,這才知道,原來慕無徵是顧慮到她才開口說要休息的。
  兩人便就著樹蔭細細飲著茶水,不一會兒,陶壺便見了底。
  月兒將茶具還了回去,正打繼續前行,只聽茶店裡兩名客人突然談論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拖住了她的腳步。
  坐在最外圍的吊眼男子,猛地拍桌,以聲音尖銳說道:「你居然不知道?霞姑的遺體幾天前被人發現了。」
  月兒睜大雙眼,完全料想不到會聽聞如此消息。
  她記得,慕無徵與霞姑一決,最終霞姑斷臂負傷而至吞敗,卻未傷及性命!
  「在哪發現的?」頂著一個大光頭的男子驚訝地說道,險些抖翻手中酒杯。
  吊眼男子加重語氣道:「流光亭,胭脂山上。」
  「你是說霞姑領悟《引霞訣》的那座胭脂山?」
  「不然還有哪座。」吊眼男子以回憶地口氣說道:「一個多月前,霞姑與《無痕劍》傳人一戰後便沒了消息。這老太婆本就不出名,壓根沒多少人在乎,可沒想到在有消息傳出,居然已經死去多時!」
  光頭男子搔了搔頭,不解道:「怎麼聽你說得有什麼不對似的?」
  「當然有不對之處!」吊眼男子用食指戳了好幾下桌面,強調道:「霞姑是在與《無痕劍》傳人對決後死去的,難道你沒想到別的嗎?」
  「什麼別的?」光頭男子嘿嘿傻笑,放下酒杯,惹得吊眼男子大聲嘆氣。
  「我真是敗給你了」吊眼男子咋了咋舌,說道:「《無痕劍》傳人出道以來,可挑戰了不少人,雪刀封嶺路性寒、劍偃風行柳在天、鐵槍橫峰雁南回……這些人也在戰後消失無蹤。原先不少人認為,他們是盛名負累,敗給《無痕劍》傳人後無地自容,自此退隱山林,可如今霞姑卻……」
  光頭男子靜默片刻,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他們不是引退,而是死了?」
 「可不是!一兩人萌生退隱之意還說得過去,可《無痕劍》傳人這一年來所戰也有十來人,怎麼可能這麼剛好通通約好隱退山林!」
  「但是《無痕劍》傳人都勝了,幹嘛還要殺了他們?」光頭男子仍是一頭霧水。
  吊眼男子兩手一攤,直言道:「我怎知道?人又不是我殺的!」
  月兒在一旁聽得是膽戰心驚,慕無徵這一年來的挑戰,她都跟隨在側,慕無徵從未奪取過任何任何一名對手性命。
  「說來也怪可惜的。」光頭男子突然說道。
  吊眼男子瞥了他一眼,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光頭男子嘿嘿兩聲,說道:「《無痕劍》傳人挑戰的這些人,幾乎都是無門無派,如果真的都死了,那他們所創的武學不就失傳了。」
  吊眼男子說道:「你說的倒是……不過霞姑的《引霞訣》失傳了也到好,我真想不透怎麼會有人練會瞎毀自己眼睛的武學?這不明擺著自殘嗎?」
  兩人說道這,關於霞姑的話題也就完了,轉而天南地北聊去。
  月兒好不容易從這消息中回過神來,連忙往慕無徵方向望去。只見慕無徵已將劍架上肩,靜默地站在樹下,彷彿對方才一切聞所未聞……
  §
  夜幕垂籠,缺月微星沉太湖。
  客船停泊於太湖之中,湖面一片寧靜,唯賸湖水流動之聲。
  慕無徵站在船首,單手拄著置地的劍架,蒙著布條的雙眼向著前方漆黑景色,也不知道是想要看見什麼?或是感應到什麼?
  月兒將手中燈籠掛於船首,靜靜站在慕無徵身後。
  橘黃色燈火為黯淡夜色帶來一絲光芒,燃燭努力驅散暗夜,形成一道溫柔光圈。然而,燈火再暖再亮,卻怎麼也無法照亮慕無徵一身黑衣。
  慕無徵的影子在燈火下拉長延伸,漸與船外黑夜融為一體,同樣寂然,同樣無聲。
  月兒咬著嘴唇,看著眼前單薄、冷清的沉默背影,不經憶起早前,慕無徵聽聞霞姑死訊之時,那無動於衷的反應。
  這著實令她十分……痛心。
  八年歲月猶未遠去,往事依稀如昨歷歷。
  月兒還清楚記得,當年她年少的慕哥哥,整日哭喪著臉,容易為周遭事物所影響,深陷黑暗之中不得見光明。可如今,那個悲觀少年消失不復見,竟已逐漸變作對外物難起關心之情的慕無徵。
  一切都因修練〈亡心訣〉之故。
  天下武學,皆有其相應相生之心法,〈亡心訣〉便是《無痕劍》之心法。
  所有心法存在之目的,不僅僅是為了成就絕世武功,更重要的是變化人心與性情。是以,習霸拳者,性直而情烈;習兩儀者,性潤而情淡。透過心法修練,使門徒理解宗門武學為何而創立,以及掌握武學核心精髓思想,達到由內到外的轉變,最終成就心與武合,意與式通的境界。
  〈亡心訣〉可以說是為了成就不敗之劍而存在,通篇主旨重於「忘」之一字,修練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潛心投入劍式之中,心無旁鶩唯劍而已,故以……
  忘性無情,登峰造極!
  慕無徵在〈亡心訣〉修練上已達一定程度,是故霞姑死訊,無法在他心中掀起波瀾,彷彿這件事就像日升月落,尋常可見,又怎需要去在乎呢?
  月兒猛然搖頭,心忖:不對,慕哥哥並非冷血無情之人……至少他還在乎月兒的,還有卓姐姐的。的確,如果慕無徵心法真練至忘情拋愛境地,今日又怎會在乎她的感受?細細思來,慕無徵只是將目光放往未來,對於已然過去之事,甚至是現在之事,鮮少在乎,任如流水東去。
  奈何,慕無徵可以不在乎霞姑,但這不代表月兒能夠抱持同樣態度。如果事情真如同午時那兩名男子推論,與慕無徵決戰之人皆同霞姑一般身死,只是尚未被人發現,此事背後恐有陰謀暗中牽連。
  最直接的推論,便是有心人故意要栽贓嫁禍給慕無徵。
  可是慕無徵挑戰之人,彼此間並無一定關聯,甚至連月兒也不清楚慕無徵擇選對手的標準為何,那麼對方又是如何得知,進而採取行動?
  抑或說,對手是何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令慕無徵坐實殺人罪名?
  若真如此,月兒又該如何是好?今日所見,她的慕哥哥並不在意背上罪名……
也許我該去找那個人幫助……月兒抗拒地想著,思緒正發灼熱,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考。
  月兒回頭望去,她認得那人,是客船上除了自己與慕無徵外的三人之一。
  緩緩走來的是一名二十多歲,衣著華麗的公子哥兒,那人神情溫潤,眉目猶帶七分英氣,嘴角咬著三分笑意,手中紙扇隨步輕搖,一派文人雅士作風。
  「小生有禮了。」華衣公子合起紙扇,行了一禮,說道:「良辰美景如斯,不知小生是否有幸,同二位欣賞此夜此景?」
  月兒抬頭望了一眼夜空,搖頭說道:「風月本無主,公子隨意便是。」她倒是想不通透,今夜月殘如鉤,星淡似螢,竟有人稱良辰美景?
  「倒是小生多慮了。」華衣公子尷尬一笑,顯然沒想到對方會如此回應。他刷的一聲打開紙扇,輕輕搧動,自述道:「小生楚天闊,不知姑娘與這位兄臺如何稱呼?」
  月兒一陣沉默,細細思索著:慕哥哥出道以來,一直以《無痕劍》傳人自稱,名姓未達江湖,如今霞姑死訊遍傳,我是否該隨意告知他人慕哥哥名姓?
  她沉思片刻,轉念一想:《無痕劍》傳人也好,慕無徵也好,只要慕哥哥不放棄劍決,終有一日,名字自會傳遍江湖,我此時隱瞞又有何用?
  只是,楚天闊這名字她似乎在哪聞過?
  月兒終於開口說道:「小名月兒,這位是家兄慕無徵。」
  「原來是慕兄弟與月兒姑娘。」楚天闊向慕無徵點頭致意,可慕無徵卻是不動不言,彷彿壓根沒聽見楚天闊的話語。
  楚天闊又尷尬地笑了笑,急忙轉移話題,問道:「兩位欲登西山島,莫非也是要上葬劍居?」他顯然是瞧見了慕無徵手拄的劍架內,兵刃殘缺,以為也是要去那葬劍居求鑄兵器。
  月兒皺起眉頭。楚天闊顯得有些自來熟,說話也是直來直往,完全不在意是否探到他人隱私之處,令她感到有些頭疼。
  楚天闊見狀,察覺了自己不是之處,連忙擺手說道:「對不住,是小生唐突了。」
  月兒抱歉道:「此事關乎家兄,月兒不好置喙,還請見諒。」
  「原來如此。」楚天闊點了點頭,突然說道:「不瞞兩位,小生便是要往葬劍居而去,請劍居主人替小生打造一對趁手兵器。只是聽聞劍居主人喜怒無端,性情無端,也不知此行是否能成。」他語氣誠懇,神情專注,並不像是在說謊。
  對於初次見面之人,他也太過自來生熟了。
  月兒回憶他口中所說劍居主人,確實是名難以捉摸之人,只不過……她望向楚天闊面容與他手中紙扇,在腦海中搜索一番,終於有了印象。
  她思索了一會,揀選言語說道:「劍居主人雖然喜怒無端,但素來愛才,相信楚公子的扇劍雙藝定能得劍居主人青睞,為楚公子鍛造合身兵器。」
  楚天闊聞言,身軀猛然一震,詫異之情布滿臉孔,公子風度再難維持!
  這也難怪,從頭至尾他不曾顯露武學路術,更不曾運氣行功,居然還被月兒一語道破來路,怎能不令他心驚膽戰?
  如果識破之人是立於船首的慕無徵便罷了,畢竟對方身上散發一股凝鍊氣息,顯然也是江湖中人。可惜慕無徵雙眼似乎傷了,自己又不顯山不顯水,縱然雙目未損,又該如何識別?
  然而,看出他來歷行藏仍然被識破,看破之人居然還是分毫沒有武學基底的月兒,著實難以置信。
  月兒見楚天闊反應,自知其心中波瀾,解釋道:「不瞞楚公子,四個月前胡寇在揚州歸案之時,我兄妹倆正好行經在揚州,知悉不少情況,這才推想楚公子來歷,沒想到一語中的。」
  「原來如此。」楚天闊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搧了搧紙扇驅去滿臉熱氣。
  難怪乎,他雖然逮捕劫掠揚州婦女的淫盜胡寇,可自認不過一時之名,難以聲聞江湖,驟然被人認出,自當奇之怪之。不過,若是正好身處揚州,有所聽聞也是自然的了。
  就在此時,慕無徵忽然轉過身來,蒙著布條的雙眼直向楚天闊。
  只聽他一字一頓,認真說道:「秋扇劍捐,慕無徵等你!」
  月兒驚訝地抬頭望向慕無徵,她自然知曉這番話的含義,感到十分意外。
  至於當事人楚天闊則是如墜五里霧中,一陣莫名其妙。然而,他卻清晰感覺到對方隔在布條之後的目光,宛如一柄絕世名鋒朝自己射來,似要將他貫穿通透。
  那是意思分明是……
  邀戰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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