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五十年來所遭遇到的最糟糕的一天,甚至還有可能因為城隍所下的命令而把這種折磨他的酷刑延長到天長地久。
「為什麼是我?」齊桓岳恍如一隻被踩到尾巴的貓,嘶嘶低吼著。
被差遣而來的鬼差守在一旁,對於突如其來的怒火倒是無動於衷,只是木然的又重複了一次城隍所捎來的訊息:「齊桓岳請速至城隍處報到。請您別讓小的難做事。」
後補的那句帶了點淡淡的委屈及無奈,小鬼差暗自嘆了口氣,難怪這份差事沒人要接,陰府裡無人不知曉對方是出了名的遊手好閒,又是特別的排斥和象徵著行政單位的城隍處扯上關係。
鬼差悄悄覷了一眼,只見那有著雙漂亮大眼的男子背過身來彷彿正咒罵著空氣似的,隨後才終於放棄了無謂的抵抗,咬牙切齒地跟隨在自己身後。幸好其實不像前輩們口中所說的那樣難搞,況且——
驀地,小鬼差感受到那含著深層笑意的視線在自己的背脊上游移,他打了個冷顫,也不敢再胡思亂想,連忙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一路上彼岸花叢未曾間斷過,他們沿著一路赤紅前行,很快地就來到了城隍處。那扇有著花草浮雕的黑色大門在小鬼差上前叩響後,緩緩開啟。
從外看進的城隍廟破舊敗壞,連個人影都沒有,直到他們跨越門檻後又是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用黑磁磚鋪平的地板此刻被大量書卷淹沒,連個供人站立的位子都只能勉強挖出個空地來,整個房間的後方還有著一扇不知通往何處的玄色大門。一名戴著金色細框眼鏡的男子就坐在房間中後方所放置的辦公椅上,半張臉都被桌上堆疊起的厚重書本給擋住。
「太慢了。」半晌,那男子的視線才自手中文件移至站在房間角落的那兩人身上,他揮了揮手,小鬼差才如釋重負般的鞠躬離去,「讓行政單位難做事的人會下地獄知道嗎。」
「我們已然身處地獄。」
那男人瞇起了雙眼,他揮一揮手,某些文件便自動開始燃燒成灰燼,很快的,房間便已清出了一段可供人行走的道路。
「聽聞上面傳來的消息,你的工作時數似乎有減少的現象。」城隍似笑非笑的看著齊桓岳,「有什麼可通融的原因嗎?」
「沒有。」齊桓岳倒是乾脆,他的嗓音透露出一絲坦然,面對對方的質問只是氣定神閒的回應:「我只是單純的在放假。」
「那假單呢?」
「沒有。我也知道你大概不會批准,那我幹嘛還來這裡浪費時間?」
「這不合規矩,阿岳。」城隍翻了個白眼,即便喊出口的是對方的小名。他不想用自己的身分去威嚇對方,因為他知道這根本沒用。「要是你再不拿出點成績,上頭會很不滿意,你也知道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情,掌管著重要部門的人員已經陸陸續續的在更換,這段時間幽都只會更加不平靜,在這個節骨眼,我沒辦法,也沒有餘力再幫你粉飾太平。」
「他們不需要吃軟飯的傢伙,甚至可能會直接把你發落至其他層地獄當獄卒。那些環境比起這裡真是差的可以,也只有底層的人員才會被派去。」城隍訕笑,「你想變成那樣?」
齊桓岳沉默不語,他知道這是對方對自己發出的最後通牒,也是基於「朋友」身分而給的一次善意的警告,他就算再不情願都不能恍若無聞的繼續下去。
城隍見齊桓岳的表情就像是無聲的妥協後才冷冷地開口,「那麼,我想你會需要一項任務,長期的或許最好,只要讓他們看到你正努力的工作。」
齊桓岳努力忍住絕望的呻吟,他痛恨長期的任務,那代表他必須長時間的專注在同一件事情並且投注大量心力,他發現自己就像是一隻落入陷阱的狼狽狐狸,而在正常的情況下都是他在設陷阱給別人跳,或是乾脆遠離一切麻煩,躺在自己家裡的沙發上睡覺。
但是他現在沒辦法。他美好的假期就要被該死的上級給剝奪殆盡。
「那麼,我會在任務被派出的時候再通知你。」
城隍擺出了平時公事公辦的神情,正在他要坐回辦公桌前面對那堆積如山的文件時,他身後的門板開始震動,甚至從門縫中傳來了足以讓人心跳漏下一拍的淒厲慘叫,還未有時間反應,那扇門被震得開啟,大力的撞在牆壁上,還止不住的顫抖。
「看來是某場審判出了什麼問題。」
一反方才的面無表情,此刻城隍的臉色帶上了幾分陰鬱,他們兩人快步通過了那門框,接著黑色的大門「碰」的一聲,將一切混亂與此處再度隔離了起來。
*
在踏入審判堂後,一時沸騰起來的氣氛頓時沉寂下來,而獨自一人站在房間中央的少年看起來惴惴不安。
「城隍大人。」看起來像是負責這一次審判的人快步向前,他的神色十分緊張,齊桓岳看著那兩人咬著耳朵,這下竟連城隍的表情都帶上了幾分驚疑。
他忽地感到好奇,一個看上去不足為奇的少年可以引發出什麼能讓城隍都變了臉色的問題?他瞇起眼睛並更加仔細的看著那個少年,他起初以為自己見了什麼幻覺,但是那團如火似的紅色光團在他的瞪視之下變得更加明顯。
齊桓岳發現了這個問題的癥結點了。
「你還沒死。」
他站到少年的身邊,又仔細環顧了一周。他看上去、聞上去都確實很像活著的人類,但他身上殘留著的非人氣息十分淡薄,其中甚至還混上了些許新鮮的泥土氣息。若是旁人絕對無法發覺——
「倘若如此,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黑白無常手中的名單,又是為了什麼進入到幽都?」
面對城隍的質問,少年卻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噢,但那是對於其他人來說。齊桓岳不動聲色的聆聽著對方腦中的思緒,然而就像是頻率不同的廣播一樣,斷斷續續的話語無法順利讀取,齊桓岳挑起眉。他還真沒遇過這種狀況,即便這個人沒死,他目前還是能勉強定義成「鬼魂」,那他的能力怎麼會失效?至少,在幾分鐘前他還是能聽清楚那個鬼差的內心所想。
「你可以把你心裡想的話都說出來。」見那少年訝異地望著自己,齊桓岳聳肩並繼續開口,「反正情況不會再更糟了。」
「好吧……在進到這裡之前,我以為自己是真的死了。我和黑白無常遇到了山間的魑魅,其中一人跟我說過,我入不了輪迴也進不了地獄,他還說,我渡不了橋。」少年慎重地開口,深怕說錯了一個字,他便會被城隍生吞活剝似的。
「城隍爺,或許讓我看看?」
在一旁等上許久的孟婆拄著暮色的枴杖自陰影走出,在出了狀況的第一時間,她就被審判官請了過來,而這個少年確實很不一般。她帶著慈祥的笑容牽起了對方的手,「你叫虞嵐對吧?」
虞嵐愣了一下才應聲。他能感受到孟婆手中略微粗糙的細紋,以及自掌中傳來的溫度,這讓他想起了不久之前還能清楚感受到的溫煦陽光,以及林間偶爾傳來的蟬鳴鳥叫,直到眼前的畫面開始變得像是被剪接過的電影片段一樣混亂且不真實,紅與黑的色彩取代了原先的暖色調。彷彿有雙無形的手正擺弄這些畫面,它們把些許畫面剪下、抽出,又以拙劣的手法將其他的畫面當成布料縫補進空位。打從心底湧上莫名恐懼即將主宰虞嵐的神智與感官,他不由得主動放開了孟婆的手。
「真沒想到。」孟婆略帶著歉意的笑,和藹的摸了摸虞嵐的頭。「看來祂們並不是在騙人。以現在的情況看來,這個少年確實過不了橋,勉強要說,他或許正處於靈魂出竅的狀態,倘若肉體還在原地等著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只要把靈魂送回去就行了,但是要快。」
城隍坐到了審判官的位子,他前傾身子,細細地評估著孟婆的話語,並將眼前的少年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一陣,那視線如同要沁入骨的寒冰,甚至讓對方忘了呼吸。
場面再度沉寂下來,孟婆也退至一旁。情緒就像是海浪一樣,初時來得洶湧,但在退去的時候卻變得悄然無息,虞嵐已然平靜了下來,好像一直以來無形被壓縮在心裡的壓力都隨著孟婆給予的暖意而消彌。
孟婆不會騙人,也沒什麼人能夠騙過她,眼前的少年似乎沒有揣著什麼惡意,但是是否能將靈魂放回陽間的決定十分重大,要是後來因為這項決定而衍生出其他問題……城隍頭痛的嘆了口氣,即便現在的結論清楚的擺在他眼前,那一句命令就是堵在他的咽喉處出不來。那道藏在鏡片後方的視線凌厲,腦中的思緒已經過了好幾轉才逐漸變得明確,一個計畫逐漸成形——
*
齊桓岳暗自嘆了口氣,他踢開腳邊的一個小石子,讓它滾落到樹林深處的黑暗,他的腦中還迴盪著方才城隍所下達的命令。命令很簡單,大致上就是要他帶著虞嵐回到人間去找回那個可能還在原地,沒被野生動物叼走的肉體。但他覺得這個任務沒有挑戰性也無聊透頂,即便發生在虞嵐身上的事情真的極為罕見。不過這畢竟是城隍親自交付予他的任務,所以不管再怎麼提不起興趣,他還是不能草草交差。
他們透過孟婆給予的特權,悄悄通過了孟婆身後的另一座小橋,在一眨眼的時間後,他們已然身處一處無名的亂葬崗,一輪皎月掛在墨色的天空中,卻無法驅散掉環在他們身周,比起月光要強勢幾分的黑暗。
「那麼,我們就出發吧。」他端出了親切的笑容看著虞嵐,離開了幽都後,虞嵐心臟附近那時不時會透出的紅光顯得更加耀眼,但齊桓岳還是無法從中辨識出對方真正的身分,那就好像是有人刻意的抹去了所有訊息一樣,空洞的令人感到不自在。
一陣捎來微涼氣息的晚風悄悄溜過,若有似無的輕笑聲讓虞嵐背脊發涼,好像回到了那個獨自一人窩在被窩裡看著驚悚電影的夜晚。
「嗯,之前有過像我這樣的情況嗎?」他還是很在意他們臨走前,城隍露出的困擾神情。
「我沒有遇過這種情況。」齊桓岳瞇著眼笑,「通常的情況都只有追捕私自逃出幽都的鬼魂,沒有像你一樣被放出幽都還死而復生的。」
「總之我們可以去你的死亡地點碰碰運氣。假設沒人報案,而在山間遊蕩的小動物沒把你的身體分食乾淨,那麼就可以順利讓你回到你的軀殼裡,然後我的任務就結束,你也可以回去過你原本的生活。」齊桓岳邁開腳步,「而我們所處的地方和那裡應該是同個區域,所以只需要稍稍爬個山。」
「回到原本生活是不可能的事。」虞嵐咕噥道,他的家庭因為一場該死的車禍分崩離析,現在卻只有他「一隻鬼」出了問題,就算他能夠死而復生,接下來要他該怎麼辦?
虞嵐嘆了一口氣,卻怎麼也驅散不了壟罩在自己腦袋中的不安感。事情如果可以像齊桓岳說得一樣簡單就好了,只是總覺得要讓他擔心的事情總感覺不只這一件。
帶頭走在濕軟泥土上的齊桓岳沒把注意力放在對方身上,他只是不可控制的懷念起先前的種種回憶,但他卻又在這些念頭即將一個一個浮出水面並壯大成足以遮蓋住蒼藍天空的擎天大樹前就先行出手扼殺掉。看看你,齊桓岳。他開始自我唾棄,甚至咒罵起自己,重新接觸到新鮮的空氣不只讓他的腦袋清晰,更讓他想起了一些該被丟在垃圾場塵封起的血腥記憶。該死。
夜晚的空氣因為先前的一場雨而變得潮濕,他們一路上無語,而四周也像是強制進入了睡眠一樣,靜得有些詭異。
驀地,齊桓岳停下了腳步,他招手叫虞嵐站到自己的左側。他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接近了,但卻無法具體得知是什麼,又是在哪個方位。齊桓岳凝住氣,他沒辦法探聽到有用的情報,投入的意識卻是撞進一片柔軟的虛無,而不是全然的空無一物,也就是說……來者既不是人也不是一般亡魂,那只會是鬼怪。
在他明白的那一剎那,猶如嬰孩細細的啼哭聲像滲透進空氣一般的自四面八方傳來,他抓住虞嵐的手,卻發現對方身上的溫度高的有些嚇人,但見對方面色如常,只是有些緊張後便將之拋諸腦後。
「那是什麼?」虞嵐的聲音像被扼住了脖子,弱者的生理反應正在發揮作用,他發覺自己像是在被狩獵一樣,如針刺在肌膚上的恐懼感讓他不由自主想要退縮,直到有毛茸茸的觸感纏上了他的腿部時,虞嵐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醜惡的妖怪。
那是兩隻有著虎斑的幼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