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夜(六)

那一日，他大概是覺得這條路他已經走得足夠熟悉了。所以他自己騎著腳踏車一路騎到了雜貨店，日頭藏在雲後，風正涼爽。他想再往前騎吧，他記得路，一直踩腳踏板就能到達阿爸工作的地方，並不太遠。

他可以騎過去，阿爸會嚇一跳，然後用滿是汗水的手臂抱起他，再給他一支枝仔冰。

阿公、阿嬤可能也會嚇一跳，但他可以在晚飯前回去，阿爸如果一起回來吃晚餐，他們一定也會很高興。

他知道，他一直騎一直騎一定可以到。

可為什麼到不了？為什麼離家離得這麼遠？

他騎了好久好久，路變得越來越小，草一直往路中間長，車輪捲起枯草，變得越來越重。天色很快暗了，路上沒有一個人，只剩月娘跟著他。但一直看不到阿爸工作的工廠，也看不到他們家那台銀白色的車。

阿爸是不是走了？大家都走了？

他開始感到害怕，決定回頭，腳踏車轉個彎，卻把他摔進掩在草堆下的溝渠裡。他的身軀凹折躺在積著漉糊仔糜的溝渠底，感覺天頂星星月亮都在轉，全身上下都痛，痛得身體使不上力。

可是不行，不趕快回家，阿公阿嬤會擔心。

他使勁地從溝渠裡爬出來，拉起掉鏈的腳踏車，往回走。他覺得路邊的甘蔗和大樹好像在說話，他們把路變不見，連雜貨店都不見。

他不敢嚎，咬著牙掉淚直直走，直到聞到一股香味，清淡的花香。看見月光照亮一朵瑩白的花，懸掛在磚牆上。

才聽見阿公阿嬤著急地喊聲，「文仔你轉來了！好哩嘎在，祖先保佑喔！」

這條路騎了十年、二十年依然又遠又長，再回頭望，仍舊剩他一個。

搬貨中間休息的時間，陳叔拿了罐結冰水給他。

「中秋都過了中晝還是這麼熱，嘉義真不像有秋天。」

「是啊。」

「你說你是住在哪？」

「下半天農場。」

「你沒住在市區？」

他搖搖頭。

「聽說下半天很多算命仙仔，如何？會準沒？」

他停了一會兒，「心誠則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