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陽台矮牆,總是出現三、五個片狀、從水泥牆剝離的殘片,用掃帚清掉,不久會再跑出來,像黏著又像掛著,用手去碰探時會如風吹翻轉,繫著肉眼看不見的細絲。我不禁懷疑這是否為某種生物的繭鞘,想Google但要如何搜尋不知名的事物?後來,我打入關鍵字「水泥、蟲」,點擊圖片,隨即跳出熟悉形影,比實物大15倍,但即便放那麼大,看起來仍然像從岩石敲下的碎片,沒有更特別的細節。
衣蛾,被稱為「移動的水泥」,一隻雌衣蛾成蟲可以產下上百顆卵,若放著不管,之後可能會看到上百個筒巢出現在壁癌牆面上各處,猶如懸掛於崖壁上的紡錘形棺木,裡面住著一條害羞的細長幼蟲,但也有可能,已經出巢羽化,徒留空繭。
不過,我搞混了,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為裡面住的是其他的蟲,一種更為隱晦,宛如隱匿在不見光的深海魚。是蟲但外貌像鯰魚,身長不過一公分,全身鱗片閃爍銀灰色的金屬光澤。我猜這蟲既盲又聾,硬是睜著畏光的退化複眼,不像鮟鱇魚在背鰭上演化出發光釣竿;頭上一對絲狀觸角,屁股有三條尾巴,有助於在衣服或書頁的皺摺裡撫觸探路,顧前盼後。
衣魚(蠹魚),偶爾翻開舊書,從摺頁竄出,即可與一隻三億年前就已存在的活化石邂逅。咀嚼透過口器,嗜食醣類,餓的時候什麼都吃,連自己的脫皮也是照吃如飴,數月挨餓機能無損,稀薄溼氣就能苟活。既是書之蛀蟲,就與文字為敵,「蠹國殃民」就知道文學裡,沒有蠹魚的好話。但這樣的形象套回蠹魚本身,未免也太沉重,明明是如此僻靜無爭的小蟲,外面世界根本是海市蜃樓般的虛景。
所幸沒見識過千萬蠹魚大軍,每次遇見的總是形單影支。一隻剛好,二隻算是情侶還可以,三隻不道德,不能再多了。一對蟲,一本書,儼然住進一座巍峨的澱粉別墅,一起床就是碳水化合物流水席,無憂無慮得以終生。我擺出包租公的嘴臉,但說好了,只能藏匿在這本不要的書裡,有下一代就馬上搬到別人家去,你老婆一次就產一百顆卵,太會生。
但是在另一個情境中,我獵殺了一隻蠹魚。在浴室磁磚之間的暗處,行蹤短促滑稽,像卡在縫隙裡鑿孔匐匍。信手一張衛生紙輕捻,果凍般的身軀如液泡迸裂,化為湯水。 一直讓我聯想到海棉寶寶裡的皮老闆,想偷蟹堡祕方老是偷不成,永遠臨門一腳的那種悲涼哀淒。
蠹魚又叫蠹蟲、白魚、壁魚、赤木蟲或衣魚,古名蛃或蟫。
但還是喜歡叫衣魚,像是跌入衣櫃之深海異境,不需要光,時間無限懸宕,在衣縫裡兜轉遨遊。一種靈巧敏感,細微氣流擾動都很在意,喜愛遷入陰翳的生物,最後消殞於惟有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