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08|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異想聞》弱水與劫火(上)

《異想聞》Sequence 15:浮觴篇.第十五章.〈弱水與劫火(上)〉

  「唉呦--」琴鳴跌了個七葷八素,歪歪斜斜地坐在枝蔓上,像隻落於蛛網的蟲子。他一手懷著利卬法索,另一手挈著無我劍,打量著周遭,依然是片草木橫生的張致,不知天南地北。「這裡是地穴嗎?」這裡也還看得見陽光滴漏著,只是更加稀疏。琴鳴心理疑怪著究竟上頭才是地面,還是這裡才是?也許往下又有好幾層……
  琴鳴在掉落途中,還有依稀聽見雷比亞的呼聲。「琴鳴、琴鳴、鳴……」然而叫喚怎樣也無法如鉤索般拉住琴鳴,拋出去了也只是離琴鳴愈來愈遠而已。
  莫說聲音,連人亦遠去矣--突如其來的事件讓情況一時陡變,雷比亞突然眩暈讓眾人著急不下,只得先攜人如博斯格林族的聚落治療。打此,無我和珣絪便「分道揚鑣」,珣絪同露絲翠德等人將傷員送回村落延醫治療,而無我則留在現場。
  而琴鳴尚不知道上面的騷動,一著地就在打量著回頭路。「嗯……看來我滑了好一段距離下來。」琴鳴仰面搔頭道,心中盤算著:「他們會下來嗎?還是我應該沿原路爬回去?帶著劍跟樂箱爬的話似乎不大容易……」正踟躕著,發覺附近有動靜,源自那叢草晻翳的陰影深處,即使微弱仍是有一絲魄力的流散--可也近乎如錯覺般的感受了。
  琴鳴望向該處,心裡一種不知名的感受--也許是恐懼--油然而生,口中唸道:「說真的,這裡怪詭異的。」便開始眄睞周遭,顧慮起身處異地而隻身一人的處境,不經意地觸動了他警覺的神經。也是,這裡並不是普通的地方,這裡可是始源之森哪(一草一木都不懷好意的森林!)他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抑或是說為了確保附近的安全,挺身去確認那股錯覺的來源。
  琴鳴將利卬法索斜掛在背後,雙手緊搠著劍柄,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步去。彳亍間注意到以往未曾注意過的細節:原來他的心搏可以恁般喧鬨,胸中那具幫浦將緊張輸送全身各個角落,一旁兩葉的馬達也響颼颼地抽送著,抽送著琴鳴惶惶的聲息。他睃眼看著他用劍刃撥開了棕枝綠葉後,對上了縮瑟著一雙同樣惶恐的眼神--他的錯覺不是錯覺。
  這時琴鳴全身又輸送了一種新的成分,是與緊張交融的詫異。憑著第一眼從視覺傳送來的訊號,他的大腦立刻就反應出那身壯碩、寬頷圓耳、藍底黑紋的特徵代表的是什麼--錯不了,是可能致命的危險,尤其是牠的兩頤遍及至胸前的那面血跡……緊接著上演的真是「虎負嵎」的戲碼,說時遲,那時快,扎煞的掌爪與血盆大口直撲向了琴鳴。
  琴鳴驚異之餘,著忙向一旁閃身躲開,立穩身子回眸一看,雙方眼神又再次交會。「這不是普通的老虎啊!」琴鳴心下思量道,何由此言?見那猛虎非同尋常,其遍身鱗羽,耳後長有雙角,末底是如孔雀屏的尾部。見其落地後,回身顧眄,雙方撞個眼神正著,琴鳴原意料牠會再次襲來,然而牠卻是不支倒地,伏臥於地上。
  看著牠的神態,實落是少氣無力,孱弱不堪,胸口的血跡竟是牠自己的傷口。琴鳴這也意識到,牠方才的舉動乃出於自我防衛,然而經奮力一躍後便再無氣力了。如今見牠倒臥在自己面前並失去了意識,琴鳴毅然上前照看照看--也許事後回想會認為這是個愚蠢的決定,但他沒有多想。
  琴鳴利用逐浪推波的水為其清洗傷口,並餵飲牠(逐浪推波在不接觸劍壓的情況下,幾乎與水無異),又掏出自備的藥膏與繃帶好生替牠包紮傷口。琴鳴讓牠的頭枕在自己的股髀之上,讓牠側身躺臥,不時能感受到牠軀體偶爾傳來的哆嗦,以及淺弱的呻吟。過程之中,忽然閃爍了一絲微光,起先是驚動了琴鳴,抬頭一瞧才發現原來是無我的元神幻化現身,鬆了一口氣。
  說起吃驚,無我何嘗不是?歷經頭裡精靈間的衝突,才閱遍兵戈唼血之事,現在又是琴鳴在照料一頭傷虎,心裡不免千頭萬緒的,只得先存問一番。「你沒事吧?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頭老虎又是?」
  「我沒什麼,珣絪的樂箱保住了。」琴鳴見問登答。「倒是這頭老虎……我是在樹叢裡一角發現牠的。原先還嚇了一大跳,因為牠攻擊我,可是後來就不支倒地了。牠原先就很衰弱,身上還有大片傷口。我沒辦法就這樣忍心拋下牠,所以就……」
  話不盡言,琴鳴轉而看向無我的面龐,卻解讀不出她的表情所表現的是怎麼樣的情緒。只見她眉心微微一蹙,發出似嘆非嘆的聲氣,道:「你的心腸未免太好了。」琴鳴當她是在說反話,然而寧可當作是種讚美。
  「現在照料是照料。放心,等牠醒了,我們早就不在了。」片晌琴鳴轉而問道:「只有你先到麼?其他人呢?」
  無我的表情因為這席話又變了,焦點回到自己身上,回想起在上頭發生的種種,此刻還得趕著達知琴鳴呢。於是娓娓訴來,自琴鳴墜落後他們又撞見了什麼情形,以及雷比亞如何(與琴鳴同一股勁)「路見不平」,卻負傷而還,還有分作二路後徂今之事。
  琴鳴道:「那我們得趕緊跟他們會合吧!」待要重新安頓枕在腿上的老虎,卻發現原本壓在腳上的重量漸消,伴隨無我一聲急喚「琴鳴!」牠已引頸盼頭,看向琴鳴。
  而琴鳴原欲抽身,但當下的身姿卻不大好使,像是困於無形的流沙,只是傾身向右後方歪倒著,不過挪開寸步的距離而已。就連「完了!」這樣的隻字片語也說不出,猶被流沙中央的蟻獅給齧食而去般,徒留下咋舌的瑣碎殘響。
  然而那頭虎只是嗅了嗅琴鳴,琴鳴瞪大著眼不敢輕舉妄動--或許說動彈不得更為貼切--無我就算要挨近也趕不迭。接著牠又伸舌舔了琴鳴一口,琴鳴一陣雞皮疙瘩順著舌頭溼濡的觸感由下往上發作起來,嚇得他打了個寒噤。接著一遍,又是一遍,上下舔了琴鳴起來(琴鳴莫不怨牠毋懂淺嘗輒止的道理)。
  「夠了!不……給我停……」琴鳴像是口裡告饒,兩手忙著要掣開牠的「攻勢」,不過未免沉重過頭--不禁讓琴鳴懷疑牠到底還有哪來的力氣--轉而又用哀告的眼神瞅向無我,乞求她來幫忙架開。
  無我原作攻擊的架式,看著這般情景便只得歇下手來,正要上前去「解救」他,那頭老虎便自個兒停了。轉而短暫地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理了兩下毛皮,睃眼窺視著琴鳴。
  琴鳴原以為稍能解脫,卻又看見牠與自己第三次眼神照會,不禁又豎起寒毛。
  「感謝。」(咦?)
  「感謝你幫我包紮,對不起,我誤會你們了。」老虎操著意外地柔和,姣姣的聲口訴說著。
  琴鳴與無我則吃了一驚,暗暗稱奇。由於仍沉浸於驚詫的情緒中,琴鳴愕然回應了一句無甚干係的話:「你會說話?」
  老虎則回應道:「真失禮,不然你以為是誰在跟你說話?」
  「真、真不好意思……」琴鳴直覺地回復道,即便眼前發生的事情相當違反直覺。他企圖從漂浮在一片尷尬,名為詫異的太空中的自己拉回現實。而當琴鳴才甫定神,就見到牠的神情籠罩了一層陰霾。
  無我打了眼色給琴鳴,「你看你說錯話了吧。」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就是這個意思。
  為了圓場,琴鳴不管是音量或音調都降了一階,怯聲賠不是:「抱歉,我說錯話了。你還好嗎?傷口很痛吧。」牠沒有回答。琴鳴以為牠可能聽得不分明,於是又說了一次,只是這次的音量稍微高了些。
  那頭虎起先是搖了搖頭,沉寂半晌方道:「不是的,只是我……」言及此又擱住了。琴鳴與無我兩相對視,而這回輪到琴鳴給無我暗示了。無我挨近牠跟前,問道:「怎麼了嗎?如果有任何問題的話,儘管跟奴曹說沒有關係。」
  待牠張口的時候,卻是凌亂無章的……泣聲,不成語的。晶瑩的淚滴自眼角滾落,流過那青藍相間的條紋,在上頭又鑿下好幾道無色的痕,最終垂落在粉柔的手背上。
  影影綽綽間,生風之儀轉化作紅粉俏麗,看不清,那淚虎幾時哭成淚人兒的?琴鳴、無我兩人見怪之餘,然則更關情牠泫然的理由。
  原委自涕淚汪汪中過渡而出:她與母親及姊姊遭受外人的襲擊,雖然有過抵抗卻無以拒敵。為了讓女兒倆逃出來,母親決定孤身阻擋他們,然而卻鞭長莫及。最後是姊姊也選擇留下對付追兵,唯獨讓她一人成功逃離(但身上所負的傷也不輕)。而如今的她是逃逭之身,兩至親的安危也無從知曉,只得潛藏在陰晦的角落,虛弱的她什麼也做不了。
  無我將她擁入懷裡憐恤著,時而撫摩著她的頭,時而為她抆淚,宛如藉由身體碰觸傳達能夠理解她處境的同理心,藉由體溫傳遞給她溫暖與寬慰。無我口裡輕輕地、重複念著:「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
  如再養親娘似的慈暉映入琴鳴眼簾,讓他心頭也緊揪成一團,正如他緊抿的雙唇。後來見到無我轉頭推向他的秋波,隱含著請託的口吻道:「奴曹會幫助她,對吧?」那一剎那的模樣彷彿不是無我,而是萱堂的儀容。琴鳴舉起左手握住胸前的護符墜飾,首肯吭聲道:「嗯!」
  後來,俟其情緒較平復時,雙方才各作了稍微正式的自我介紹。從而得知她名喚為「寅」,其母狴犴是這座森林的守護獸(所以當她們的母親抵禦外侮失利時,更是她們始料未及的)。而當琴鳴問起是否認識入侵者,抑或是否與人結仇時,她的回答是:「不,不認識。因為多半都是外來者,至今我們不曾踏足始源之森以外的地方,所以……」
  琴鳴則接續提問道:「這些外來者,他們有什麼特徵?或是說過些什麼?」
  「他們……眼神都很銳利,長著角,有些還有尾巴。我不知道……是不是亞人……」寅低語訴說。又回想起那段難堪的回憶:先是一張張滿目猙獰的面孔,宛然夜幕中陰森飄盪的鬼魅,縈紆著、呼嘯著。
  再是如欲破除幢幢鬼影,幾聲呼喚女兒們儘速離開的虓闞。然而嚇不破鬼魅的膽,反震碎了她們的心;厲聲趨緩處,是一股衝擊雙目的腥騷,揮之不去的夢魘……
  那混雜著苦痛與悲恨的親族們的血,使呼吸漸次變得困難。血氣甚濃阻塞於喉門,替她的聲音上了一道閂--哪!如果那道閂鎖上的是她的心扉,那數聲咳血的吶喊,會不會跟身上的傷口相比就不那麼痛了?
  無我於心不忍,攔身遏阻她繼續陷入難過的回憶無法自拔,口裡持續勸慰著她。嗣後面色端凝地向琴鳴提起:「好了琴鳴,就別再為難她了。」
  琴鳴面色愧怍答:「抱歉,我不會再談了。」
  「不過,照寅所說,就跟剛才奴曹與精靈們聯手抵禦的少數敵人的特徵相仿,莫非是同一群人?」無我話鋒轉折,補述道。
  「魔族麼?唔……」琴鳴沉吟。說起魔,琴鳴對他們的了解所知甚少。若以這世界崇信的神比作光明,那魔就是居於對立面的黑暗。他們大多以「惡」與「墮落」聞名,同時也以強大著稱。雖然惡名昭彰,但是琴鳴也是第一次面對魔族。「我不知道對上魔族我們能有多少勝算,如果說我們要擊退他們的話。」
  無我毅然憤慨道:「先前與他們交手,雖然人數偏少,但感覺仍不足為懼!」
  「不,應該說無我妳本來就很強……」這句話琴鳴只擱在心上,取而代之的是掛在臉上的苦笑。又云:「妳也說了那是少數吧,這樣評斷他們的戰力未免是管窺……」
  話語未竟,霎時一陣天搖地動,直要把人震得肢解流散了。而他們那偏斜晃動的視線,正瞟向東北上方變動的一角,然後是一大群野獸動物如排山倒海竄湧而出,琴鳴第一個挑起對這座森林的警覺神經--當然還有糟糕的回憶--無意間往後撤了好幾步,滾滾蹡蹡退到無我等人的身旁。而他們就像置身激流中央的木石,不過像是被忽略般地掠過,並未受到沖刷。
  相比琴鳴、無我全無眉目的茫然,寅的表情嶄露的是一種有憑實據,知曉危險來臨的信號。她警告他們:「他們追來了!」一語如同鳴鏑,成為接下來災厄降臨的先聲,招致了逼人難熬的高溫,伴隨必剝作響的雜聲與焚燒焦黑的枝幹滾落,火光映照他們那本就驚惶的臉益加「容光煥發」,更顯驚惶。
  琴鳴駭然尋思:「難道他們想連同這片森林一併焚毀,燒得不留活口嗎?」
  眾人的目光中倒映出熊熊煜火,火焰中閃動著影影綽綽的身姿。待至堪堪覷得分明,一雙黑色焰型犄角與他的屬性十分相稱,熾烈火紅也遍染了其髮絲與眉梢,面貌是相對冷卻的微微透紅的膚色,以及凝於眶限的兩丸銀白。罩一件漆黑輕便外褂,內著開襟紅衫,下身穿著黑色長褲,並於腰間繫了一條紅黃漸層色帶。起先挑起唇角展開兩行白齒,笑道:「找到了,休想逃走。」接著看到另外兩個無關的人,又說:「你們是什麼人?」
  琴鳴略定了定心神,答覆的同時覷眼瞪視他,充作對他的告誡:「你才是,你這胡亂縱火的危險分子又是什麼人?」
  只見他雙手原插在口袋中,伸出左手打了個榧子,那肆無忌憚的火焰便有如望風披靡似地偃息而去。後聞其言:「是我唐突了,這把火只是為了清除障礙而已,沒打算傷害任何人……」語畢,又露齒而笑。「容我先自我介紹。我是『昧炎羅.利訶德』,也是『九厄』之一的『獄炎』。」然後又輕慢地笑道:「我沒預料到還有其他人,我的目標只有她而已,所以能請你們讓開嗎?」說話同時,空下的左手轉而伸出食指,指向了寅。
  無我審視著昧炎羅,確認先前交戰過的人馬中並不包含他。「沒打算傷害任何人,少騙人了!」這段訊息隱含於她的視線中--那是一種懷抱著相當敵意的視線--投射出她對傷害寅之人的無可原諒,也作為對昧炎羅傲慢的索要的回報。
  「九厄?獄炎?從沒聽說過……」琴鳴在心底打量著昧炎羅,雖然不曉得他的實力與來歷,但可以肯定他的輕薄勾動了琴鳴一絲慍怒。琴鳴答曰:「你要她的目的是什麼?」
  「這不關你們的事吧。我已經說過了,讓開,別讓我說第三次。」說著,昧炎羅轉而用輕蔑的眼光對準琴鳴,同樣的左手稍稍活動指掌。
  琴鳴回頭盼往無我,同時在唇形上輕擬了她的名字,兩下眼神交會彷彿已然通盡千言萬語。昧炎羅見了不十分快意,不過未持續多久--只見琴鳴緩緩地壓低身姿,並將無我劍橫置於自己跟前的地上。
  「我為我的無理道歉,我們只是路經此地的平凡人而已,沒想到有幸瞻仰獄炎大人的尊容,若大人希望,我們當然很樂意將這女人交給您……請原諒小人有眼不識泰山!」琴鳴說完,又向昧炎羅鞠躬致敬。
  背地裡昧炎羅注意不到的地方,琴鳴再次暗送了關節給無我,無我方才明白琴鳴的用意--遮莫如此頗是違背她自己的本心。
  昧炎羅睃視琴鳴,冷笑言:「噢?可是我認為你的另一位同伴不這麼想。」
  琴鳴明白他所指的人就是無我,於是答稱:「請別責怪她。一時間見到突如其來的大火蔓延,而且又有人影自火焰中走出,不免心有餘悸,產生反感。」
  一字一句為無我仔細包裝,唯恐昧炎羅以「烈火真金」試其真偽;當然無我也不能自敗其言--即便琴鳴的言語把她說得有多不堪,免不了她的心裡有許多意見--無我故作倉皇的樣貌,連聲賠罪:「真,真是對不起,是奴一時太驚訝,又不識大體,才得罪了大人您。請見諒!」當然,還需要寅的配合,從無我明白琴鳴用意時,就以扶著寅的那隻手,匆匆在她的手背上寫下幾劃:小刃心。
  「哈,哈哈……」只見昧炎羅咧嘴而笑,呼聲道:「是麼,知情達理選擇臣服了麼,真是明智之舉……那麼,就親手將她交上來吧。」說完,向前踏出一步,俶爾烈焰大作,燒得又旺又急。然後餳眼望向三人,那般鷹瞵鶚視乃與火焰高溫相反,是另一極端--極為寒刻的眼神,接續口裡念道:
  ﹁
  將
  她
  推
  進
  去
  。
  ﹂
  欲知後事如何,詳見下回揭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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