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严寒中的树,既没有树叶,也没有绿意,就那样枯黄着收敛掩藏起所有的柔软和生机,一支支枯枝像失去皮肉的枯骨,笔直得指向天空,像是在质问什么、探究什么。过于严酷的环境,必然造就萧瑟的景观,生活环境使然。
过去的五十年,我也一直以这样的形态存在,对自己极为苛刻,与学生也要求很高,比如阅读量、写作速度、领悟力和生活中、舞台上对细节的处理。跟随我,是一件辛苦的事,好在我的学生大都极为上进,他们总是超额完成我安排的作业,每次讨论都是秀场,他们都争先恐后地表达自己,每一届毕业时都会说,老师,多亏遇到你,我没有荒废四年。每年的毕业季,我都会欣喜,为我的存在对他们能有一点点意义,也会焦虑,为他们还本可以学会更多,他们会遇到什么?他们会经受什么?他们准备好了吗?今天偶然翻看了过去的随笔,突然就释然了。
那些随笔从2005年绵延至今,简笔画一样记录着零星的往事。最初的故事记录的是一段不太轻松的日子,其中有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孩子和一些生活的波折,还有被生生夹在生存与梦想之间的我,像一条绳子,一边撕扯,一边挣扎。
《我在这里啊》、《何处为家》写的是孤独,《阉人何以自慰》写的是委屈。更多是写孩子的成长,就像所有初为人母的女人那样。
渐渐的,故事的讲述地变成了南方,加入了新的工作和学生们,难得的出现了平和、安宁甚至雀跃的文字,但仅仅几个月后,新的挣扎卷土重来,这次站在绳子两端的是梦想和现实,但同样孔武有力,同样不甘示弱,而我,依旧是那条绳子。
那是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的文字记录,从内容上看,即便写给自己,依旧会矫情、过度修饰甚至自欺欺人。从文字上看,柔弱有余,刚烈不足。若探究思想,不仅是混沌和幼稚,或许还有对漫天秋风的排斥和一阵紧似一阵的压迫感。
此刻,看那时的文字,像看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头晕脑胀地左冲右突,不得要领,有时会萌生伸手扶一把或指引一下的冲动,但,故事是真实的,艰辛与努力是真实的,快乐和痛苦是真实的。感谢她能记录下来,让我知道,即便身处迷宫,她也始终沉默的、倔强的左冲右突,从不肯停下来,更没有放纵自己颓然瘫倒,或者嚎啕大哭。
她不就是我吗?我为何曾经是她,她又为何成了现在的我?
就这样看着、想着,突然感觉好笑。多傻的问题啊!
我见过伐过的大树桩,满是或粗或细的年轮,风调雨顺时,年轮舒展,旱涝频仍时,年轮逼仄。就这样密密麻麻的一圈又一圈相互缠绕着、交替着,就变成了这棵树和它独一无二的印记。
有什么不同吗?那些文字不就是我的年轮吗?正是那些幼稚混沌和挣扎撕裂,慢慢塑造了此刻的我。
我还会继续写,为未来的自己做好记录。但愿那时的我看到此刻的文字,依旧感觉幼稚混沌,那说明我又成长了、成熟了。
喜欢佛国的雨季,喜欢看一场雨的到来。毫无缘由,漫天云朵就开始聚集,一两朵、七八朵,叠加、汇集,再次叠加、汇集,白云变成灰色,灰色日渐加深,变成黑灰,沉甸甸的,一阵风吹过,硕大的雨滴就掉下来,一滴、一滴、一滴,越来越急、越来越密,随即,大雨滂沱而至,那么不假思索、那么不顾一切,总让人感觉,像一场突袭,但我知道,即便一场雨,也都需要做足功课。
相比一场雨,文字和人的成熟,需要更长的岁月,需要真实地经历一些风霜雪雨。再回想那些拉着旅行箱、一次次挥着手离开的学生的背影,笑了。对于一生,四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浅浅一环,从来无法一次性做好全部准备。好在他们有足够长的时间绘制自己的年轮,无论欢喜还是悲辛都是经历,最后绘制出一圈又一圈密密匝匝的独特年轮,那就是他们的史记,那才是他们的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