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缘故,近年总能嗅到硝烟的味道。就连佛国的蓝天碧海,也无法安抚内心剑拔弩张的感觉。
我不懂政治,只想写点什么,为了我的父亲——一位带着一块弹片直到生命终止的老军医。
父亲在抗日战争末期参军,在战火中度过了12年时光,但他从没有开过枪,他说,子弹够多了,血流的够多了,我的使命是拯救生命。
父亲自幼读私塾,天真而儒雅。常他拿出珍藏的线装书,陪我阅读。黄昏时,我们会看夕阳,坐在绿绿的草坡上,看着漫天云霞,他会说,看,多么壮美啊。傍晚,他会赶我出去玩,说:“去享受今天吧,因为它很快就会逝去。”父亲喜欢画画,喜欢诵读诗词。在我眼中,他始终不是仅仅关心一日三餐的俗人,因为他会怯懦、会忧郁、会愤懑,会说诗一样的语言。
五十多岁时父亲已赋闲在家,总想和我讨论两伊战争。那时我太年轻,对战争实在提不起兴趣,他只好一次次摇着头,“唉,政治文盲。”
总有人问起他的战争岁月,父亲从不肯讲,偶尔喝了酒,忍不住提起,眼睛里也是有泪的。或许往事只余痛楚,或许他担心我在真相淹没的时空中,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几年前偶然发现的一张起义证,才知道父亲是傅作义部队的军医,随军起义后经历过不堪回首的文革遭际。一遍遍告诉他,我为他骄傲,但他已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再也听不懂我说的话了。
失去父亲后的岁月,思念开始疯长,想了解父亲的一切。可惜母亲也知之甚少,只记得他一身戎装的样子,还有文革中遭受的侮辱和虐待。
我无法留住父亲的故事,却留着他的军功章,十几枚黯淡的金属制品,沉甸甸地托在掌心。这就是父亲的一生吗?
如果没有战争,父亲或许是一个文人,或者一个安宁儒雅的普通人,但战争改变了一切。漫长的戎马岁月,成为他的历史,再也无法做回原来的样子,只能在无人分享的记忆和庸俗繁琐的生活中,度过余生。
总听人吹嘘,“恨不早生一百年,过一过金戈铁马的瘾。”我对此嗤之以鼻,相互杀戮美好吗?战火中还能残存使命和梦想?
如果可以选择,父亲断不肯生活在战火之中。他有这样一位战友,“他在防空洞的墙壁上画满了速写。五分钟前他还在说,战争结束后,我要去西藏看唐卡。一阵炮火后,只剩下半具躯体,装满梦想的头颅不见了。”父亲一次渴极了跑去河边喝水,喝完才发现几步远的上游,浸泡着一具尸体,血已经流完,水中只漂着一带淡粉色的印记。
我没有经历过战争,但这些散乱的画面一直刻在心里,时时警戒自己,战争永远都不是值得期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