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The Little Women, 2019)改編自
露意莎·奧爾柯特 (1832-88)著名小說《小婦人》(The Little Women, 1868),由
葛莉塔·潔薇 編劇與導演,在2020年的奧斯卡獲得七項提名,同時也獲得許許多多在2020年各類電影獎的提名與獲獎。
經過潔薇的改編,《她們》的故事與原著有些不同,不再是線性的發展,而是穿插在1861年與1868年之間,透過生活在1868年的喬.馬區(Jo March,
瑟夏·羅南 飾演),回顧1861年聖誕節之後的家人互動與友誼。
1868年住在紐約的喬,已經是位職業作家,以寫作養家、照顧妹妹。不過,這一年的聖誕夜她收到母親的家書,知道妹妹貝絲(Beth, 艾莉莎·斯坎倫 飾演)已經病危,於是即刻趕回家鄉。隨著喬的回家之路,我們跟隨她的回憶,一起來到1861年間,生活於麻州康科特(Concord)的馬區一家。故事以喬的視角,回憶馬區太太與四個姊妹的生活、衝突、與和解,以及馬區一家與隔壁男孩勞利.勞倫斯(
提摩西·夏勒梅 飾演)的友誼與互動。
喬的家鄉「康科特」,是個很有意思的小鎮,倘若你知道康科特在19世紀的美國有多麼重要的地位,肯定就能理解《她們》這部作品的歷史意義,也能理解為何這部作品會一再被搬上舞台與大銀幕,而導演薇潔為何會想要由喬的獨立,來呈現女性的自立與自主。
康科特為何很重要? 相信你早就聽過浪漫主義,不過,我們記憶中的浪漫主義,多半指的是歐洲的浪漫主義。在政治上,有民眾意識崛起所引發的法國大革命;在文學上,有歌頌個人內在情感的雪萊、濟慈、與拜倫;在音樂方面,則有表現個人內在澎湃與幽靜的貝多芬、莫札特、與孟德爾頌;甚至,在心理學上,也有開始探索內心機制的佛洛依德與榮格。
簡化地說,十九世紀歐洲的浪漫主義是種思想潮流,思想家、藝術家、哲學家開始將創作與思考的內容,由政治國家社會的大局面,走入「個人」的小宇宙。 這並不是思想家不在乎國家政治或社會,而是他們開始將思考的基礎點,設定在「個人」,由「自我」出發,探究個人與他者、社會、以及萬物的關係。也可以說,在這個時代,人們開始發覺「自我」的重要,意識到人可以將「我」獨立於整體之外,而開始認真地探索「我」。於是,我們也可以說這是一個「『我』的獨立時代」。
歐美的思想潮流總是相互影響,於是,當歐洲流行著個人主義時,遠在大西洋對岸的美國,也開始進入美式的浪漫主義——超驗主義(transcendentalism)——,而那個孕育超驗主義的大搖籃,就是康科特小鎮。
康科特與超驗大咖 1840年代在美國新英格蘭地區,距離麻州劍橋不遠之處,有個小城鎮名為康科特,這是個人文薈萃之地,也是美國19世紀最前衛的思想重鎮,蘊育著多位美國浪漫時期最重要的超驗主義思想家、哲學家、與教育家。其中,我們最為熟悉的美國浪漫作家,應該是獨自在湖邊生活一年、書寫生活省思、記敘自然景觀、也讚頌超然心靈的梭羅(
Henry David Thoreau ),而這部代表作品就是《湖濱散記》(Walden, 1854)。這部關於一個人的生活內容與內在陳述,也是浪漫主義中的「『我』的獨立」。
不過,在梭羅的同期,還有幾位非常重要的超驗大咖,對後世都有極大影響力,包括我們觀看的電影《她們》,都逃不了超驗主義的手掌心。其中最重要的第一位作家是愛默生(
Ralph Waldo Emerson ),一位自然詩人與思想家,在他的著名散文〈依靠自我〉(Self-Reliance, 1841)、〈詩人〉(The Poet, 1844)、與〈自然〉(Nature, 1936),核心概念也是「『我』的獨立」,包括「我」的生活於自然、感應於自然、在自然世界感受自我等等。簡化地說,這些作品的中心思想是「依賴自我」——我依靠自己生存、成長、與感受神性(不是透過教會)。
不過,對於《她們》的觀眾來說,愛默生與梭羅這兩位作家還有另一種意義——這兩位作家是勞利.勞倫斯的原型。 這兩位超驗主義派的詩人哲學家,不僅是美國浪漫主義的核心人物,也是《她們》的原著作者(奧爾柯特小姐)一生中最難忘的兩位男性(或說曾經愛過的兩個男人)。
奧爾柯特與超驗主義哲學家 在電影《她們》中,隔壁的年輕男孩勞利與他的爺爺,影射的就是曾經一直金錢資助奧爾柯特小姐一家人的愛默生。現實中,愛默生真的就住在奧爾柯特小姐老家的隔壁,他不僅金援奧爾柯特一家,也無條件提供書籍、鋼琴、與食物等等給奧爾柯特家庭中的四個女孩(也就是電影中的馬區姊妹們)。
電影中,勞利的嚴肅爺爺是愛默生的真實形象(愛默生年紀比奧爾柯特小姐大了將近三十歲)。不過,年紀不是問題,對於奧爾柯特小姐來說,愛默生帶給她的思想啟蒙與精神薰陶,就如同勞利在電影中一樣,充滿著青春的躍動,激發奧爾柯特小姐(也就是喬的本尊)勇於追求自我、獨立、以及天真善良的自然本性。
在康科特鎮,奧爾柯特一家人也與梭羅有著極為密切的互動關係,
奧爾柯特小姐在出版《她們》的原著《小婦人》之前,曾經在1864年出版《情緒》(Moods),這部小說的女主角西爾維婭(Sylvia)可謂是《她們》中的喬的前身,同樣也是位熱衷自然、寫作、追求自我、以及渴望自由的另類女孩。 在這部小說中,西爾維婭有兩位男性好友,兩人都對西爾維婭有著難以言喻的愛慕之情,而西爾維婭則是游移在兩位紳士之間,猶豫不決。故事中的這兩位男性,影射的就是愛默生與梭羅,他們是讓奧爾柯特小姐一生難以抉擇的文人紳士。之後,梭羅英年早逝(1862),奧爾柯特小姐極為哀傷,深情為他寫首感性的詩〈
梭羅的長笛 〉,後來因為友人欣賞,輾轉投稿,最後刊登在1863年的《大西洋雜誌》。
學校與教育家 如果你還記得《她們》的故事,喬與姊姊,最後都與教師結婚,也都從事創立學校的教育者。這種針對平民的私人教育場所,在19世紀的歐美相當盛行,這是早期的自我投資(還是「『我』的獨立」的概念)。此時,教育已經不限於貴族,一般民眾(中產階級)也可以將自己的兒女送到私辦學校,接受教育、投資個人,為個人的未來創造更好的工作機會(以利累積資本,也就是個人資本的前期投資作業)。
不過,19世紀的教育理念,與過去開始產生差異與變化,這些以個人為起點的私辦教育,不是為了國家社會服務,於是不再依循八股,目標轉為開發自我、深究內在、與培養獨立自主的性格。因此,
這些推廣以超驗主義為基本信念的教育者們,也都是這個時代最前衛的思想家,而其中一最為著名且最具影響力的教育家,也是住在康科特,他就是《她們》原著作者的父親—— 阿莫士·奧爾柯特 (Amos Bronson Alcott, 1799-1888)。
奧爾柯特小姐出生在理想主義教育家的家庭,她的父親是奧爾柯特先生,母親是艾比.梅(Abby May, 1800-77),兩位都是以人文思想為中心的環保主義者、素食主義者、與人本教育家,這對夫妻也都化身在《她們》的劇情,也就是喬的父母親。
父親給喬的教育禮物 奧爾柯特夫妻鼓勵孩子審視內在、挖掘內心、獨立自主、尊重他者、與熱愛自由,他們的四個女孩都浸淫在開放式的教育理念,於是也成就了勇於創作的奧爾柯特小姐,也就是今日我們看到的《她們》的原著作者。奧爾柯特先生一生辦學數次,但是卻每每遭遇困境,因為他的教育理念太前衛(現在聽起來理所當然),使得當時許多家長無法接受,而紛紛把孩子由學校接走,奧爾柯特一家人於是始終貧困,時常必須向他人借貸,或是需要他人接濟。這些奧爾柯特一家的生活現實,也都呈現在《她們》。
在《她們》,馬區一家人生活困窘、家徒四壁。喬的父親在1861年,帶著廢除農奴的理想主義,毅然到南方參加南北戰爭,以參戰的實踐,貫徹自己支持黑人與自由獨立的精神(現實中的奧爾科特先生,曾經在自辦的學校,收下一名黑人學生,也曾經以自家的地下室,收留由南方逃離的黑人農奴)。
如此有思想又有行動的父親,一直是馬區姊妹們心中的偶像,於是,即使馬區先生(奧爾柯特先生)並未為家庭裡帶來財富,需要母親四處打零工賺錢,四個女孩還是崇拜父親。他的德行深深影響太太與四個女兒,於是在《她們》,雖然馬區家的父親只有在故事後半段短暫出現,卻始終照耀著這一家人,例如在電影剛開始不久的聖誕節當晚,母親不禁興奮地,與四個女兒分享來自遠方戰場的父親家書,因為父親的文字遠比聖誕樹下的禮物還重要。
展現生活與內心的寫作 奧爾柯特小姐將理想辦學的教育家父親,寫入故事,化身成為喬與姊姊的擇偶選擇,並且在喬獲得巨額遺產時,首要決定就是興辦學校,實踐奧爾柯特先生的教育理想。不過,除了興辦學校之外,喬透過寫作展現自我的生活與內在的省思,也是對於奧爾柯特教育理念的實踐。
在19世紀初期,教育體系中的作文課仍舊是八股寫作法,必須遵照起承轉合的各種制式規則,至於那些描述個人心境的寫作風格,不僅不是升學孩子能被允許的寫作方式,而且詭異不入流。但是,奧爾柯特小姐(也就是《她們》的喬)以自己的所思所想撰寫小說,描述角色瑣碎的日常生活,還有生活小事件所引起的人際衝突與內心轉折,這些我們今日所謂的小說,在當時都還稱不上文學主流。這也是為何在《她們》的最後,當喬回到紐約,投稿小說給出版社時,出版社老闆直接批評,這本小說不好看。直到出版社老闆的兩個女兒讀過喬的小說,告訴父親她們喜歡這部作品,出版社老闆才找來喬,開始商談出版條件。
與眾不同的獨立女性 這肯定是21世紀的女導演潔薇喜歡喬的原因,她無畏她的作品不夠主流,誠實撰寫自己的生活與省思;她忠於自己的感受,勇於向主流思想說不(拒絕勞利的求婚);她不在乎婚姻,只求自我的獨立與自主。然而,會有喬的誕生,是因為創造喬的作者奧爾柯特小姐,而在保守的19世紀,能夠孕育出如此超乎時代的奧爾柯特小姐,則是因為她的教育家父親、她父親的好友愛默生、以及多位生活在康科特小鎮上的超驗主義思想家。
奧爾柯特小姐(或說喬)的成長環境,真是個得天獨厚的人文思想搖籃,能夠從小生活在超驗主義的溫室中,怎能不長成一個著名的創作者?
生活在康科特的奧爾柯特小姐,不只有享有自然森林與湖泊風光,與愛默生為鄰,也與梭羅遊逛林間稱兄道弟。再者,奧爾柯特的父母有一致的教育理念,在日常生活一步一腳印地實踐著超驗哲學。自小沁蘊在這些思想大師的心靈、精神、哲學、與言行楷模之下,奧爾柯特小姐的心靈層次肯定格外與眾不同,並且走在時代尖端。
喬,繼承了奧爾柯特的前衛思想,而21世紀的導演潔薇,則將女性的自主獨立化成影像,傳遞給我們。
《她們》勇往直前 當我們在《她們》中,眼見喬無謂老處女封號(spinster),不在乎婚姻之路是所有女性的最佳歸宿,堅持走在自己熱衷的寫作道路上,斷然拒絕心儀勞利的求婚,因為她內心最高的生存準則,是愛默生主張的「依靠自我」,也是梭羅獨自生活在沃爾登湖畔(Walden)的自我實踐精神。
於是,當《她們》來到結局,喬跟出版商協議6.6%的版稅與屬於自己的全部版權,因為,作家喬要倚賴自己、獨立生活,而不倚賴男人或遺產,並且要以自己的語言,深入自己的內心,挖掘自我的內在,省思自我的內心,再以自己的雙手,刻畫自己的靈魂。
喬/奧爾柯特小姐,繼承的是新的哲學思維,進行的則是新的寫作實驗,雖然未來充滿風險,但是她勇往直前。潔薇希望我們看到的,肯定就是這種精神:新思維、行動力、有風險、但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