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之宮公主、朝霧／ 北村薰 (有雷秋花、鷺與雪)

不吐不快，趁興致還熱著。

這本是北村薰的春櫻亭圓紫系列第四作。初次見書，我一直在想封面到底是誰，見到主角的論文主題是芥川龍之介，沒來由的就覺得大概是下方的型男吧？那上頭的是誰？

駑鈍如我，直到主角說了兩人是相對的存在，我才翻回封面好好再看一次這位文壇大老──菊池寬。

主角在這集裡經過老師的介紹，開始到出版社打工了。在編輯工作拜訪作者田崎信大師時，偶然聊到芥川談論關於其作品《六之宮公主》的一則軼事：

「那是撞球。.....不，應該說是傳接球。」

芥川這句話的意思究竟為何？

於是主角開始在浩瀚的書海文獻等資料中慢僈調查.....真的非常佩服她的毅力。前幾天才剛好看到這篇文章，主角履行的挺透徹啊....看到最後的解說，發現這是作者以前大學期間的論文，實在完全意想不到。

這本書引用的書目資料非‧常‧多，尤其是日本古典等，而自己老實說連芥川的一本書也沒看過。充其量也只曾在課堂上聽看過幾則短篇，何況在調查過程中因與芥川關係友好而屢次出現的菊池寬.....

是說書中提到的故事有些蠻有趣的。

比方說《吊頸上人》、《細菌》、《順序》....本文沒敘述的，多虧註解也一知半二(或許更少)，其中又有短歌或俳句等詩歌，真的不得不佩服譯者的強大。

記得奧罕‧帕幕克的《純真博物館》的難讀在於每一樣東西都「確實」到不行。諸如香菸品牌、顏色，商店飲料種類、電視機上擺飾等，「畫面」就像是開了高解析，幾乎能詳細看到任何東西，資訊量龐大。而本書雖然引文很多，但敘述頗輕鬆，或許是跟著主角一路推論的緣故，所以比起來倒也不會到很吃力啦。

要去推敲芥川單單那句評語，調查過程中涉及多少書籍和資料，可知作者的學識之廣泛豐富。

每次讀北村薰的小說，一方面因為沒讀過裡頭出現的書感到有趣好奇，一方面也因望塵莫及而感嘆，所以當中如果出現自己也讀過的書就會莫名的小小開心，好像跟作者親近了一些些。

「況且，即便不能見到那個人，只要看書，說不定有一天，我也會遇上那奇妙的一頁。也許會讀到那人看的那一頁喔。」

大概就跟主角這種心情一樣吧？又如同主角接在這話後面說的：「像這樣，當然，純粹是玩弄感傷情懷的家家酒遊戲。」

順帶一提，這兩句是主角去聽白遼士音樂會時，偷看旁邊男士看的書時的獨白。

我是先看下一集的《朝霧》才看這本，有一種「原來是你啊」的感覺。就像看《秋花》(第三作)時才發現主角的兩位學妹是第二作《夜蟬》中主角在廟會巧遇的後輩們。可是這集還是沒有交代姊姊結婚的始末啊啊啊啊！

雖說整個系列沒照集數連貫著看並不影響情結，但在《朝霧》看到姊姊連孩子都生了還是想大喊花黑噴，於是看著看著就先擱著了。

一方面也是捨不得。畢竟看完就沒了。

話說演奏會男人看的書有三分之一頁都被「嗚，嗚，嗚，嗚，嗚」填滿，害我也好好奇那是什麼書。主角有瞄到「史瓦洛夫人」這個字，才想說待會去查，下集就在解說找到解答，在此先跳過。

關於謎題和謎底......大概就是那樣。

從主角的調查中也慢慢稍微得知芥川和菊池的故事。

有一段提到芥川編纂《近代日本文藝讀本》時，有謠言傳出他想靠那套讀本大撈一票，於是被作品被收錄在讀本的窮作家有些也憤慨起來，說他竟然想中飽私囊，令芥川在意不已。本是好心想收錄更多作家的作品，卻反被中傷。

他原本想將該讀本的版稅捐給文藝家協會，但好友菊池一直勸他別理會，況且書其實又賣得不好。芥川又提議將版稅給被收錄作品的作家，菊池便說分給一百多人後，每人也只能拿個十圓，根本於事無補。

即使被說服了，芥川後來還是給了作家們三越的十圓票子，菊池說，我為在意這種事到這種地步的芥川感到難過，不過他的潔癖令他不得不於此。(有潔癖的人在世上真的很難過活啊.....)

在這之後又有《小學生全集》事件，夾在好友與有交情的出版社之間，芥川成了夾心餅乾。「姊夫的自殺」又令芥川不得不四處奔走善後，書上說這件事背後有普通人的神經難以承受的複雜內幕，讓人備感好奇。總之，親戚關係對芥川造成許多折磨。

而後半段提到菊池的劇作《父親歸來》，再看到他在短篇《不孝》說道：「對於父母，我想恐怕沒有再比我更冷酷的人。」

從書中提到的資料描述到的他的生活，除了事出必有因，想不到還能怎樣敘述。

親情的渴望無法被滿足，就算能夠彌補，也已經因為時間和傷害而不知道怎樣再去接納了，這要說是面子問題，好像又不是那麼概括。這當然不是絕對的。但有些行動似乎就是只有「當時」才能傳達吧。菊池看完舞台演出的淚，有些是不是為此而流呢？

原來常聽到的芥川賞和直木賞就是菊池痛失兩位摯友後創立的。芥川當然是芥川龍之介，直木則是直木三十五(本名植村宗一)。

芥川邁向死亡，菊池走向大眾文學之路，主角說這也算是一種死亡吧？令人有些不勝唏噓。

說起來主角「我」跟好友高岡正子在民宿的深夜女子談話，原本興奮的以為能讀到什麼「八卦」，結果還是開心的空歡喜一場。這系列不能說完全與戀愛無緣，只是都跟主角幾乎無緣罷了。畢竟氣氛也沒有特地往那方向營造。她的個性實在讓人好奇她到底會對哪種對象有興趣....能這樣窺見其一絲感情觀，便已忍俊不禁。

角色們在我心中的模樣，小正是晨間劇《小梅醫生》的彌生，江美是皮膚比較白，在學生時代常跟她作對的一位，姊姊的話則是介於徐瑋倫和佐佐木希之間。圓紫大師我一直想到配音的劉傑先生還有以前系上的某位教授～主角的「我」因為沒什麼敘述，大致有點矇矓，但最近恰好聽了Perfume，有點演變成有劉海的nocchi的感覺(!?)

下一集是系列第五作的《朝霧》。

收起感傷的眼光吧， 如此看待晦暗悲劇性的生存方式，妳還嫌太年輕， 真正美好的事物，畢竟是向著太陽的。

當初看到封底這段話，心中一陣淡淡的酸楚。

由於內文也不完全如上，不曉得是原文如此還是出版社編輯所寫？

馬上題外話一下，第一篇《山眠》提到一個在第三作《秋花》的男生，是主角的國中同學，當時主角讓他騎機車載回家，主角和好友小正還因此吵起來，當時看到還蠻驚訝。雖然知道好友是出於擔心，但主角並不願自己的國中同學被想成那樣壞的人。

還有也是《秋花》裡頭，有幕是主角上體育課不小心被旁人壓到(她選彈簧墊課程)，心中居然頓時浮現小正偶爾冒出的那種粗魯詞句。就像是難得看到平時不說髒話的人罵髒話，看到那裡我不禁大笑。在《六之宮公主》裡和小正徹夜長談說話也是意外變大膽，一直以來的純情溫吞和一點點古靈精怪的形象又多了點人性，真的非常討喜。

《秋花》之中(對不起再讓我提一下)，有一幕是她見到在雨中淋溼的虛弱學妹，拿傘衝出去要攙扶她。

「我是個軟弱、靠不住的人。我現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三歲的差距。」

記得是這樣吧？接著扶著學妹回就近的自家休息盥洗。

軟弱，還是有堅持的原則，才會和朋友爭執；不隨意逃避，雖說有時是為了良心和某種人情道義。

但也是有逃避的時候。比方說在《夜蟬》中和姊姊冰釋前嫌前，那種隱隱退縮感。

這個角色給人感覺很舒服，安心，有種不會做不對的事的感覺。我的意思是，不太會把事情搞砸，不如說幾乎沒有。莫名給人一種信賴感。

回到《朝霧》的《山眠》，只節錄最後她偶遇老師的部份。

老師大概認為談得差不多，輕輕點個頭便想邁步離去。

不知怎的，我忽然覺得不能就這樣算了。回過神時，我已朝那高大的背影出聲：

「聽說，冬天山上積雪是有道理的。春季來臨時，新生的草木會發芽。為迎接那一天，大自然得先儲備生命之水。」

老師轉身定睛看著我。我渾身僵硬，像要鬆散筋骨般交握戴手套的雙手，接著道：

「幼小的嫩芽需要水，於是春陽一點一滴融化積雪。白雪化為水流下，滋潤大地......」

我漸漸感到喘不過氣。

「對不起，我不太會表達心裡的想法。」

這段的「我」拼命想安慰和女兒鬧得不快的老師。在《秋花》中也是不擅言詞仍努力攙扶學妹站起來，讓人感受到這角色的真情意切。

前半段當「我」的媽媽提到爺爺後來身子一點一點失常，接下來就輪到自己，「我」氣憤的要她別說這種話。主角的溫柔和善良總讓人感到溫馨和動心。

第二篇《奔來之物》，當中謎題的文章引用海明威的短篇《法蘭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剛好之前讀過，感覺格外親切，作為引子的《美女還是老虎》，看到標題有種感覺快要想起什麼，在角色們言談中才想起以前有讀過繪本，故事內容是青年和公主戀愛，但和皇族戀愛並不被允許，於是青年被送上競技場。競技場兩個門裡，一邊有老虎，一邊則是美女，若是選中了，不論願不願意都要跟她結婚。公主也出席觀審。她知道哪個門是正確答案，但也知道門裡的美女之前就常勾引她的戀人。

青年用眼神向她求助，她也示意答案。於是大門開啟──

看了主角和兩位同事討論這故事的部份，不知為何想起了一些恐怖情人的新聞。

這篇的謎底，蘊藏的情感很心機。最後氣氛一轉有如救贖般神來一筆。

第三篇《朝霧》是主角「我」發現祖父日記裡，在他寄宿友人家期間，該家千金「小鈴」出給他的謎題，那是一段暗號般的文字。

在這再次讚嘆作者與譯者的強大，謎底美呆了。

最近也覺得很美的是羅勃‧愛德蒙‧瓊斯的《戲劇性的想像力》，難怪封底一位評論家說：「一位召喚性靈的高僧，一位美追尋者」。其他比較有印象的，是小川洋子，那種幾何石膏像般的無機質感的筆法也很美，還有卡雷姆充滿畫面和哲理的詩.....文字同樣準確的表現出它的力道，釋放它蘊藏的情感，召喚出我們的情懷。

這裡提一下北村薰的另一系列作，貝琪小姐系列的《鷺與雪》。該作同名短篇的《鷺與雪》當時讀完令我悵然若失好久。

那失落大概得再乘個四倍吧，是一種深深的無限憂傷。

記得讀到女主角英子夢見軍官若月先生時，那夢景優美的令人屏息。算來算去，英子其實也和若月先生只見過兩次吧。

意外打錯電話到首相官邸的英子，居然電話還被若月先生接到了。

「請祝我武運昌隆。」

本文最後一句寫著：這是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的事。看向旁邊的註解，那是日本發生二二六事件，由許多名青年軍官發起的一場未遂的政變。看到這裡，除了原本英子掛完電話的虛弱無力與震驚，讀者也感受到一股凶多吉少的不祥預感。

再次強調一下，戀愛從來不是這些系列的重點(幾乎沒有)，正因如此，這種若有似無的感覺反更讓人在意而無法自拔。在此也推薦這系列。

那陣子甚至斷斷續續夢過幾次關於《鷺與雪》的夢啊.....

也許是默默衝擊很深，有天醒來還唸了像是那段夢景的短句，於是趁著閒來無事，便慢慢琢磨下來。

絮雪映惴光，

入夢引思見。

浮鷺舞翩翩，

近問何遮面？

揭應果是君，

舉袖挽其芳，

花月和愷靜，

落獨鷺羽傷。

這是寫《鷺與雪》第二十九章之夢景。

基本上我幾乎忘了近體古體那些規則，一切只是想玩寫類似的東西，如果想到更適合的字或再次研究應該會再改吧？

回來《朝霧》。先說一下，「小鈴」(在看本文的時候其實不太懂為什麼要特地框起來)並不是主角的祖母。

那串暗號在圓紫大師的提示下，主角也漸漸摸出方向，了解箇中涵義。

解讀那段日文很多，乍看會有點眼花，但也是有點意外效果。我日文不好但還能讀，雖然看不懂意思，也跟著解出來的暗號慢慢唸。

這裡換成羅馬拼音吧，那段是這麼寫的。

a sa ki ri no ho no ni a hi mi shi hi to yu (這字不會) ni

我心跳異常劇烈。這些文字，分明構成了一首情詩。

i no chi shi nu he ku ko hi wa ta ru ka na

朝露幽微偶見伊人 故為伊思慕幾欲死哉

主角解讀出來的地方是在寺廟裡的墳墓，她後面的獨白這麼說道：

這裡是墓地，「小鈴」在此埋葬了芳心。

各位啊～（花媽調)，快給作者和譯者一個掌聲！！

小鈴這首情詩其實改寫自萬葉集。主角回家後翻開祖父藏書翻查，那首和歌恰巧位於一面頁尾和另一面開頭，兩行宛如被撕裂。

朝霧矇昧偶見伊人故

為伊思慕幾欲死兮

後面接著的折口信夫口語體翻譯為：

雖然僅有些許邂逅之緣，卻為了那人終日焦慮，幾乎送命。

故事的最後，主角暗忖明天去上班的時候，說不定會忍不住向同事打聽那位和自己一起聽過演奏會的男子吧。

這點和《鷺與雪》十分相似，卻有所不同。結局溫馨光明多了。

說起來北村薰的作品名稱幾乎都不看到最後不會知道由來或涵義呢。

圓紫大師在解開謎題時曾說：萬物果然皆有所謂的命定機緣。認為主角是在該發現的時候發現那本日記，比起那句暗號，這或許是更大的謎團。

命定機緣。

只講書就好了。

那天信手拿出國中的國文課本翻閱，最後一篇選讀是志賀直哉的《清兵衛與葫蘆》。

故事的大意是清兵衛從小嗜玩葫蘆，有天發現一個特別的葫蘆後更是著迷，連上課也在玩。有天老師發現後將它沒收，清兵衛因此被父親大罵一頓，連收藏的葫蘆也用鐵鎚給一一敲破，清兵衛不敢吭聲。而那個葫蘆被老師當作垃圾丟給學校工友。工友拿去古董店，精明的賣到了五十元，幾乎是老師四個月的薪水，但再怎麼精明，也精明不過老闆，以六百元賣給了當地的富豪。

而清兵衛轉而熱衷於繪畫，所以不再有怨恨父親和老師的心。只是父親又漸漸責備起他繪畫來......

看到志賀直哉時，當時正好在看《六之宮公主》，對這名字十分有印象。在葫蘆故事中出現的馬琴，看了一下注釋，是《南總里見八犬傳》的作者，《六之宮公主》裡也有出現過，註解也只到這裡。課本選讀的注釋稍微多了一點點，提到該作是模仿水滸傳寫作手法而成。

又，《朝霧》最後的解說文提到海萊茵的《夏之門》裡透過超越時間的愛情聽見作者的號泣....

其實都是雞毛蒜皮的事，而且也不是值得太驚訝的事，本來在相似的領域打滾，總有機率遇到，但每每還是不禁因命運機緣的不可思議而喜悅。

齋藤慎爾的解說文最後這麼寫道：「看樣子，下一本作品中，我們將看到「我」的戀愛故事。這個猜測，令我心裡暖暖的，也有點酸酸的。」

也許是他前半段所說，已經視之為成長小說，因而感到不捨吧。但，本書封面上寫著：

春櫻亭園紫系列最終話

最終話

最終話

這下真的像演奏會男子的書一樣要唉滿半面嗚嗚嗚嗚嗚嗚(那本書是大衛‧洛奇的《換位》，好像沒有中譯本？)，說起來貝琪小姐續作有下落嗎？

書看第一次，會有跟主角一起行動的感覺。第二次，有一半就像是在追憶一般。直到漸漸成為回憶，或在記憶的某處消失。

最後，節錄兩段《秋花》中圓紫大師說的話：

「即便如此，我相信人的意志依舊長存。比方說留下來的繪畫或音樂，對我來說，總覺得對方留下的不只是畫作或音樂本身。縱使莫札特的樂譜、紀錄、演奏全都消失了，在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聽過他的作品，我相信莫札特的音樂還是會留在某處。」

「繪畫、小說、詩詞，縱使被燒毀依舊長存。在舞台上也好，我們的表演也好，還有芸芸眾生在生活中的言行舉止，乃至瞬間的表情，只要那真的是好的，我相信一定會永遠留在某處。」

闔上書頁後，心裡暖暖的，同時也有點酸酸的，

這，是北村薰送往明日的情詩。

封底如上，幾乎令人熱淚盈框。

我慶幸自己生在有北村薰的時代。

2015-0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