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8|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第五章:紅花吞了生鏽的賊 (11)

  我們跑得不遠,樹林加上滂沱大雨讓視線非常不佳,大概在四百公尺處我停下了腳步,聽著慌亂的心跳,喘得窒息,我拼命壓抑住那股澎湃的渴望,緊握住他左手,感受他手心的力量,在雨的掩飾中,我是否紅著臉。可以到我們一起建的樹屋去,我喘著說,到那裡去,警察就找不到了。他沒有回答,也沒有放開我的手,只是又靜又緩慢地跟在我後面走。
  我們抬頭看見樹屋,我先爬了上去,然後伸手拉他一起上來,我和他高大的身體擠在這小小的空間裡,我們各自把衣服擰乾,他把濕濕的頭髮往後撥,好冷。我邊說邊擰著褲子,我也是。他脫下外套把樹屋漏著水的縫堵住,水還是不斷地滲進來,要是雨再多下個幾天,這個樹屋就會徹底從樹上垮下來。
  「對不起。」戴納歪著頭說,頭上的水珠不斷從他的臉頰滑落。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會比較妥當,在這種正在與自己心裡奮戰的時候。
  「我不是故意要偷東西的。」他又說。
  「下次真被抓走怎麼辦?怎麼能保證你下次能安全逃過?難道你想吃牢飯?」
  「沒有警察捉得到我,人生還是得過。」戴納看起來很緊張,從他深鎖的眉頭就能知道了。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你不可以再繼續偷東西了。叔叔非常不喜歡的,叔叔不喜歡偷東西的傢伙。」我抓著戴納的肩膀搖晃著,要他知道我是真心勸導他的。但他突然抬起頭來,很冷酷地看著我,我被嚇壞了,我說了什麼不對的事情嗎?為什麼會這樣看我?
  「小傢伙,不要干涉我的人生,聽懂沒有?我出生就注定當一個賊,一輩子就該當個賊,這不是你可以理解的。」
  「我不小了!我二十幾歲了!已經是別人的父親!不要再叫我小傢伙了!我沒有打算要干涉你的人生,我更沒有要理解你的意思,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出生就要當一個賊,一輩子就該當個賊,沒有國家法律是這樣規定的!」
  我大聲地吼了他。他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把頭撇到一邊去。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被抓走?日日夜夜心煩著什麼時候你回不了家,我當然明白我管不了你的生活,我並不是你的誰,我並不是你的家人,更不是你的愛人,但你好歹也為叔叔想想,叔叔沒有你活不下去,你也聽到了,你聽到了吧?戴納,你不可以當一個不負責任的人啊!叔叔曾經對我說過,做了什麼大壞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學會承擔後果,要做一個負得起責任的人哪,既然你跟叔叔在一起,那你就要為他的人生負責啊!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我突然一陣鼻酸,眼淚像杯打翻的奶茶毫無預警地灑了出來。戴納仍然沒有回答。
  「如果你被抓去坐牢了怎麼辦?到底要怎麼辦啊!我就一輩子都見不到你了你知道不知道啊!你到底有沒有懷念過生鏽翡翠啊!你到底有沒有懷念過我們的星期五,難道對你來說就真的一文不值嗎?就真的比偷東西還要重要嗎?我們一起為白天生活所做的改變,難道讓你一點感受也沒有嗎?我們一起剪頭髮,一起下廚,一起聽音樂,一起去到草原上奔跑,你卻像是什麼也沒得到,從頭到尾,都只有我一個人在感受!
  「對不起,戴納,就算是為了自己好不好,求求你,要不然,就算是為了我好不好,我再也無法想像沒有你的日子要怎麼生活下去,我沒辦法一個人在夜裡繼續幻想著你要離開的每一件事情,我簡直快要受不了了。我知道對你來說,我或許不怎麼重要,但我要讓你知道,我只剩下你,戴納,我只能碰你一個人,我不想失去溫度,還想與這個世界保持著溫度,不是藉由你,而是――」
  我要脫口而出的是我狂熱的情緒,卻忽然被他打斷。
  「好了,夠了,別說了。」他低著頭說。
  外面的雨不停地下,水不斷地漏進來,我摀住眼睛大哭了起來,靈魂不知散到何處去,我不停說著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了,一股股惡劣的情緒像噴泉般湧上來,想像著他與叔叔熱烈親吻的模樣,想像著我離開時他與叔叔一同躺在我們躺過的地毯上。大力呼吸著空氣,淚流得更加劇,我從來就沒有像這樣去承認自己真正愛著一個人,當我每在夜裡望著他熟睡的臉龐,那宛如精靈般的模樣,那桀驁不馴的眼珠子,總是悄悄地勾起我心上的某樣東西。為何他總是如此冰冷,為何他的話總是如此地少,為何他偶爾的風趣能讓我久久無法忘懷,為何每當他笑我就有如看見躲在冰山後的陽光。
  為何,為何我能如此壓抑住自己的情感,遲遲無法放手一搏,去追求我這長久深藏在心的情感。
  「小傢伙,」他抬起頭來望著我,「你別哭了。」然後拉拉我褲子上的一角。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哭的。」我仍摀著臉,小心拭去墜落的淚水,「我只是入戲太深了。」
  他突然伸過手來,溫柔地將我的雙手從臉上拿開,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望著我,用那湛藍漂亮的眼睛望著我已經哭腫的眼睛。我想向前擁抱,卻半點勇氣都沒有,他究竟是哪裡派來的男孩,會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我的生命裡。
  「別這樣看我。」我對他提出請求,他仍不眨眼睛地看著我。
  直到我們再次聽見警鈴遠去,他才向我示意,一同爬下樹屋,踩著爛泥巴走回生鏽翡翠,途中我們一句話都沒說,他只是跟在我後面,我一邊急忙走著,一邊祈禱自己能趕緊脫離這苦惱的深淵,路邊積著一堆堆的水窪,我想草大概都被淹死了,腳浸在泥巴裡的感覺真奇妙。到了門口,父親與叔叔的車子都已離開,我鬆了一口氣,拿出鑰匙打開門鎖。
  「走進去屋子都會濕掉。」戴納看著自己濕透了的身體這麼說。
  「沒關係,拖地就好了。」我說完,然後走進房子裡,靜下心來仔細一看,屋子裡乾淨地令我大為讚嘆,沒想到戴納把這裡整理得多麼整齊,連一點灰塵都沒有,窗戶也是亮晶晶的,書本擺得整齊,地毯也像重新清洗過一般乾淨。
  「好乾淨。」我抑制住自己就要破綻的笑容說。
  「拜託,也不想想我是誰。」戴納臭屁地回答,並且走進屋子裡把外褲脫掉。
  他寶藍色的眼睛又恢復了明亮的樣子。
  「我洗澡去了,你也趕快上來。」戴納走上樓之後,我站在門口把衣服擰乾一些後也連忙走了上去,他進了左邊的浴室,我進了右邊的浴室。
  洗完澡後我們捲起衣袖把地板和樓梯拖乾淨,戴納把他已經吹乾的大棕髮用橡皮筋束起一撮小馬尾,穿著休閒短褲露出結實的小腿,我一直很專注地拖著地,但眼睛難免一直飄向那個比平常還要不一樣的他。
  「一個人在這裡時要小心,說不定警察還會再回來。」
  「你在跟我說話嗎?」戴納咬著一支棒棒糖從廚房走出來。
  「棒棒糖哪裡來的?」
  「冰箱拿的。」
  「什麼時候買的?」
  「上次去逛超市的時候,感覺很可愛就買了。」
  「在冰箱放了三年?」
  「我自己去買的。」
  「一個人?」
  他沒有理我,走過我身旁到地毯上躺下,伸了一個大懶腰,然後懶洋洋地說:「你是不是該回法蘭西家去了?」
  「你現在是在趕我走囉?」
  「別走。」他突然露出笑容。
  「當......當然要回去,他們一家會因為找不到我而亂成一團的。」他的笑容又讓我慌了手腳。
  「小傢伙,叫你小傢伙很不高興是吧,那要叫你什麼?」
  「沒有不高興,只是一氣之下那樣說了而已。」我把拖把擰乾一些後放在窗台上晾乾。
  他沒有反應。
  「戴納,你真正的名字叫賽布嗎?」我走到戴納旁邊坐下。
  「你怎麼知道?」他又用寶藍色的眼珠子看著我,那種感覺實在很奇妙。
  「我聽到叔叔這麼稱呼你。」
  他點點頭。
  「那你到底是賽布,還是戴納?」
  「都是。」
  「你比較喜歡哪一個?」
  「什麼?喜歡什麼?喜歡你還是你叔叔?你在說什麼?」他突然大笑了起來,笑得在地毯上扭動,「沒想到你也有這樣的一面。」
  「你到底幾歲了,還這麼幼稚。」我打了一個哈欠,然後躺下,不久之後就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很美又很怪的夢。
  冬天裡下著大雪,我和戴納躺在雪裡,他的眼睛不是寶藍色,而是黯淡無光的淺灰色,我手中抓著一隻洋娃娃,我將它埋進雪堆裡。戴納像是感到抱歉般想抓住我的手,他沒有半點顏色,全身上下是純潔的白色,而我是彩色的,我一碰他,他就離我遠一些,他的嘴上叼著一枝紅花,向我伸出軟弱的雙手,我不停將我與他拉進,用盡全力擁抱著他,他虛弱地在我耳邊呼氣,我終於開口輕聲對他說:「是我的話,真的沒關係嗎?」
  我在戴納身旁沉沉睡去。我想他也睡著了,跑了這麼久一定也累了。
  清晨,我發了高燒,身體發著冷,卻不斷在冒汗,嘴唇變得慘白,感到四肢顫抖,我冷得受不了,所以貼近戴納溫熱的身體,將額頭貼在他的腰間,發抖著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不一會兒,他突然轉過身來,拿被子蓋住我,然後站起身來,走到廚房去,盛了一杯熱開水,在我面前蹲下來,遞到我嘴邊,我喝了一口之後,他把杯子放在一旁,走上樓去,拿了三條溫熱的濕毛巾,輕輕地拿出我的手,沉默地擦拭著我的手臂,走到我身後跪下,小聲地說了聲,抱歉,掀起我背後衣服,小心地擦拭我的背,我虛弱地對他說聲,謝謝你。最後,他又繞到我前方,低著頭,仔細擦拭著我脖子的時候,我聽見自己怦亂的心跳,害怕被他聽見,努力地憋住呼吸,卻越來越急促,快得我就要喘不過氣來。
  每個人都這樣嗎?會只有我這樣嗎?他會足以讓每個人這樣為他瘋狂嗎?他只對我好嗎?只願意對我一人溫柔嗎?他就算沒有女孩子也沒關係嗎?
  窗外照進微亮的光,直到那一刻,我紊亂的思緒在一瞬間靜止了,他躺下,將我的頭貼近他胸口,我感受著他呼出的鼻息,一手繞在我的耳朵邊,小心地搓著我發熱的耳垂。猶豫的雙手遲遲不敢伸過去,他溫柔的眼神就像在告訴我,不必對你叔叔感到歉疚。我的心終於爆炸,在只有他存在的那光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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