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對比鄰近熱鬧擁擠的城鎮,這一帶還真的算是挺荒涼的,放眼望去大都是不知名的樹種與雜草,偶有其他建築也多是老舊的鐵皮工廠。
正是多虧了這裡沒有四通八達的複雜道路,方孝賢很快就在一間物流公司的門口發現紀衍良的身影。
「他們選擇離開,不是你的錯。」方孝賢在他身邊坐下,目望遠方,淡然說道。
「我……」紀衍良險些脫口說出「我才不在乎他們」這句話,隨即意識到這也算是謊言的一種,只能硬生生把話吞回去。
「其實啊,」方孝賢繼續說:「如果不是雅嫻他們也在場,我說不定真的會眼睜睜看著你打死那個姓江的。」
「是嗎?」紀衍良很難想像,他這種老好人會做出見死不救的事情。
「現在什麼道德法律都不管用了,為了生存,什麼事情做不出來?我在遇到你之前,已經殺了好幾個和我們起衝突的人。」方孝賢十分感慨,隨著法律崩壞,他對警察這個執法者身分的堅持也漸漸消失。僅僅是這幾個月的生活便讓他體會到,錯放一個危險分子,可能會害自己身邊的所有人都被殲滅。
見紀衍良不接話,他又道:「等這件事結束,我們一起去找你母親吧。以前要顧慮太多人的意願,無法強迫大家一起去幫你,我才裝作不在乎你的事情,沒想到最後還是發展成這種狀況,哈哈。」
「你真的願意陪我去?」
「反正我又沒有其他想去的地方,至於其他人嘛,永晴和恆雨就不用說了,他們肯定都會樂意幫你的,小默的話,我也向她確認過,她的家已經被摧毀,她的姑姑不太可能回到那裡,但也沒有其他線索,所以我們正好可以一邊找你母親,一邊打聽消息。而雪英呢,她的脾氣是比較倔,不過我猜,她應該跟我一樣是個爛好人吧。」
說到這裡,方孝賢忍不住笑了,連紀衍良都跟著笑出聲來。
「她要是聽到你這麼說她,會氣瘋吧。」
「嘿嘿,我想也是。」
微風吹來,看著眼前樹影搖曳,諸多回憶又湧上心頭。
紀衍良及不願表露內心的脆弱,卻仍止不住埋怨:「我不懂,如果打人是這麼可怕的行為,為什麼大家發現有小孩和女人被家暴,還可以裝作沒看到?」
「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是不想惹麻煩上身吧。有的時候,你會以為這世界很冷漠,但其實你只是剛好沒有遇到願意或者有能力對你伸出手的人。」方孝賢說著,從胸前口袋裡拿出一張護貝相片,「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她?」
紀衍良接過一看,這張2×3尺寸的照片裡,一位年輕女性笑容甜美,看起來竟是如此眼熟。
對了,她正是數年前在安置機構負責輔導他的社工。彼時他還未成年,卻已是觸法的常客。被帶到安置機構後,就是她花了最多時間與他溝通。
「她是你的誰?」他的聲音掩飾不住驚詫。
「女朋友。」方孝賢說:「這張照片,我本來都放在皮夾裡,不過你也知道,皮夾這種東西老早就沒路用了,所以我只留下照片,其他都丟了。」
「所以你早就認出我了嗎?」
「不是,是後來才想起,她有跟我提過你的名字,加上特徵很像,我才想說應該是同一個人。抱歉,因為我們工作壓力都很大,所以常常互相吐口水,不過她提到你的時候,語氣都是蠻心疼的,可沒有故意說你閒話哦。」
紀衍良搖搖頭,表示不在意,只是問:「那……她人呢?」
其實問題還未說出口,他就已經猜到不會是什麼好結果,畢竟她如果還活著,方孝賢肯定會把她帶在身邊,或是立刻去找她,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想確定一下。
「過世了。」方孝賢嘆一口氣,「關於她的事,以後我有機會再跟你說……如果你想聽的話。」
「好。」紀衍良也不多問,只是逕自回想著記憶中那張變得模糊的臉,片刻才說:「可是,我最後還是沒有變成她希望的那種好人……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因為我身體裡流著那個人的血,才會改不掉這些壞毛病,呵。」
他非但沒有遠離黑道,還因為傷害罪坐牢,確實辜負了她的期待。說實話,青春期的他正叛逆,壓根兒沒把她當一回事,此刻回想起來,發現原來當初的自己竟值得某人如此關心,要說對她沒有歉意,那絕對是假的。
他也有想過,待來日母子相會時,媽媽肯定會希望自己的兒子能變成出色的人,讓她引以為傲,他真的想過要朝這個目標努力,但就是沒辦法。
「才沒有這回事。那個人會毆打你們母子,可是,你不只對永晴很好,就連陌生人的小孩,你也對他們很溫柔,不是嗎?」
方孝賢的這番話讓他耳根發紅。保溫設備還沒完成的時候,祝永晴曾經把寶寶抱給他看。那一瞬間,他其實很想哭,因為他想到小時候的自己。
剛出生的孩子軟綿綿的,看起來是如此純真無害。也不知道他剛出生的時候,那個酒鬼爸爸是怎麼看待他的到來,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就萌生了想要動手打他的念頭呢?如果不是,他的家庭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看著女友懷中的孩子,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沒有注意到周圍,方孝賢當時肯定有看到他眼眶泛紅對著寶寶發呆的傻樣吧。
「你保護其他人的樣子真的很帥,我想等你找到母親,她一定會覺得,有你這麼可靠的兒子,很有安全感。」
「……不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講話啦。」感覺自己被當成小孩哄,紀衍良是真的渾身不自在。
方孝賢笑了笑,將無線電對講機交給他,「既然決定了要讓大家跟著你,以後就由你負責保護這個團隊吧。要是那個女孩子再傳情報過來,你可以自行判斷該怎麼做。」
「我?」忽然被委以重責大任,紀衍良有些錯愕。
「放心吧,有什麼問題隨時都可以找我商量。嗯,這麼說可能有點自以為是,不過你可以把我當哥哥。」
「不是叔叔嗎?」
「嘖嘖,沒禮貌,我才三十五歲好嗎!」
兩人輕鬆說笑著,過往紀衍良針對方孝賢的那一點煙硝味,已完全不復見。後來方孝賢還決定教他使用手槍。儘管他身上的警用手槍已經沒有子彈,不過也許哪天他們也能找到一批彈藥,屆時紀衍良的槍法就派得上用場了。
過去,紀衍良雖然看過槍枝,卻沒實際使用過,其實也沒有太大的興趣,如今世界變成這副模樣,他倒是樂於學了。
其後的幾個日子,眾人算是在和平中度過。他們輪流守夜、巡邏、搜索物資,以及照顧寶寶。
約莫是年紀相近的緣故,又或者方孝賢想多關心和了解新的成員,他這幾天幾乎都和孫雪英一起行動。孫雪英時常去關心產婦的狀況,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都是方孝賢去跑腿。這也讓孫雪英確定,這個男人是真的對誰都無比溫柔。
看著他的背影,她有時會想起那個愛笑又體貼的未婚夫,但她知道,這兩個男人終究是不一樣的。因為,她的未婚夫不是能夠狠心下手痛擊活人與活屍的性格。在明白這一點後,忽然間,她似乎比較能夠接受他的英年早逝了。
而祝恆雨還是和以前一樣,專注保養製作自己的武器。楊亞妍的團隊中,有兩名年輕的女孩子都對他很有好感,三不五時就來噓寒問暖,不過他自始至終都不太搭理人家。
畢小默和石奕言則是走得很近,兩人經常在交談,只是紀衍良在聽到他們的對話以後才發現,其實大多時候他們都在爭論很科學的話題。
相對於畢小默對植物的熱誠,石奕言是對動物的領域比較有興趣。他老是扶著臉上的黑色粗框眼鏡,說著他覺得動物學比較複雜的那套理論,或是自顧自地講解某種動物的身體構造。
「活屍是已經死掉的人,他們的眼睛到底能不能看見活人?如果不行的話,又是靠什麼獵食?嗅覺和聽覺嗎?還是說,他們和鴨嘴獸、針鼴一樣,能感應到動物肌肉收縮時產生的電流?但是人類身上又沒有這種電流接受器,活屍又怎麼會有呢?」這是紀衍良在打倒靠近據點的活屍時,他突然冒出來說的話。
「原來接吻是這樣子啊。聽說接一次吻,就會交換大約八千隻的細菌,也有人說夫妻會越來越像,就是因為雙方的微生物群互相影響,所以你們以後也會愈來越像嗎?嗯,就我看,你們現在的氣質還差蠻多的啦。」這個則是紀衍良與祝永晴在接吻的時候,他從紀衍良身後探出頭來所說的話。
類似的行為還有許多,被惹火的紀衍良最後歸納出一個結論,就是這小子講話不會看時機,不會看臉色,而且話匣子一打開就講個不停,偏偏語氣還沒什麼抑揚頓挫,像是念稿機器一樣令人聽了更加不耐。
他覺得很不可思議,楊亞妍居然願意繼續把石奕言帶在身邊,而且這小子到現在都還活得好好的。
按理說,依石奕言的個性,不是話太多太吵容易引來活屍,就是會讓人忍不住把他推去餵活屍,至少紀衍良自己是不太能忍受他的。
「你就不能閉上你的嘴嗎?講這麼多話,就不怕不小心說謊?」某次,紀衍良不耐煩地問他。
「我從來不說謊啊。」石奕言卻是回答得理所當然。
「為什麼?」
「沒有必要啊。我才覺得奇怪,為什麼大家都這麼愛說謊?」
「……你以前上學的時候沒有被人家打嗎?」
「有啊。以前班上有一群人,喜歡在社群網站上發表一堆高道德的言論,私底下卻會排擠別人、說別人的壞話。有一次,我跟他們說這樣是不對的,就被他們打了。你看,他們發表的那些大道理也是謊言吧?所以我說,說謊是不對的,我討厭說謊。」石奕言說完,扶扶眼鏡,又看著紀衍良道:「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和永晴姊是怎麼在一起的?你確定她不是因為吊橋效應才喜歡你的嗎?你知道吊橋效應吧?」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就當作我剛才什麼都沒問吧。」
後來,紀衍良才偶然從別人口中得知,石奕言不喜歡說謊,最初其實是受到過世的母親影響。因為信仰的宗教禁絕一切謊言,所以她從以前就盡可能誠實,並將這個觀念潛移默化傳給兒子。
此外,祝永晴這陣子也與楊亞妍她們走得很近,彼此聊了許多以前的事情,包括過去如何對抗活屍與其他人類等等。
紀衍良也是聽女友轉述才曉得,這個團體的組成之所以幾乎都是女性,是因為楊亞妍一開始就發願要建立一個女性的庇護所,專門收容受傷或缺乏戰力等這些將被世界淘汰的弱勢者,並教導她們如何武裝保護自己,只可惜,庇護所尚未成立,這個組織就快要崩潰了。
她們現有的槍枝和彈藥,正是從仇家那裡搶來的,但同時間也被對方打得死傷慘重。至於所謂的仇家究竟是誰,紀衍良因為擔心撞上輝哥的團隊,所以特別去問過,不過聽楊亞妍描述,這群人雖然主要是由青壯派組成,但也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最重要的是,他們的首腦或者說幕後的指揮,就是一個年逾七十的老者,因此輝哥在其中的可能性很低。
再聽楊亞妍提到她們手中的彈藥已快要用罄,紀衍良便知道,楊亞妍選擇不斷遷徙的避戰策略是正確的,而且接下來也只能繼續這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