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著嬰兒車,如同行駛一艘破冰船,走進捷運車廂,擠在一起的沙丁魚會自動讓出空間,通往博愛座。
這是一個友善城市,他說。
你很快就會適應,他又說。
他沒說的是,他的時間不多了。
難怪他想盡辦法邀我利用一年帶薪假來台北做研究,細心安排一切。
早就有徵兆了,去年聖誕節,他臉色就不好,人也消瘦許多。他開玩笑說失戀藉酒消愁,加班忘憂,反而受到公司賞識,得到派駐海外的機會,是「因禍得福」,他賣弄新學的中文。
第一次見面是他得到博士學位的慶功宴,對他沒什麼印象,當天在乎的是奧斯汀的父母親,只記得他的口頭禪是「這是法式玩笑」,惹得現場的人每隔幾分鐘就大笑一次,氣氛熱烈,除了我。
我的笑點很高,從小念修女管教的天主教學校,一言一行,都受到監視,大笑大鬧嚴格禁止,當然,住在宿舍,女孩們私底下為所欲為,公開場合,淑女風範是貴族學校引以為傲的傳統。
奧斯汀也是受到這點吸引,他總愛說我是在城堡中等待他解救的公主,他是圓桌武士,我也懶得糾正他,圓桌武士傳奇,第一武士蘭斯洛特解救皇后桂妮薇兒,起因是兩人舊情難了,害皇后被亞瑟王判處火刑。
現代已經沒有火刑了,婚外情很常見,離婚,再婚,都不是問題,對一般人來說,只是閒談消遣的八卦。
早上奧斯汀搭機回巴黎前,憂心忡忡地說,一通電話,他就來接,意思是我嬌生慣養,一個人帶小孩來陌生的亞洲城市工作,撐不了多久。
發現自己懷孕那天,剛好跨年,整個巴黎都在狂歡,街上都是人,不需要理由,隨時可以給陌生人一個大大的擁抱。早已約好要去參加義大利裔安東教授的化裝舞會,我穿了蘇格蘭公主裝,背後的綁繩,室友妮娜紮得好緊,頂著誇張的羽毛呢帽,參加賽馬會那種,在地鐵的等車人潮中,脆弱如鮮奶蛋糕,果然,沒擠上車廂,帽子壓壞了,髒亂的月台,尿騷味臭氣沖天,再也無法忍受,往外衝,逆流掙扎,母子魚,走出地鐵,冰冷的清新空氣襲來,不去了,整個人好輕鬆,我不喜歡笑話,也不想讓人看笑話,自制,有尊嚴的生活,才是我的人生。
既然如此,這次為什麼堅持要來呢……啊,強納生尖叫,讓我驚醒,看我一臉錯愕,他咯咯笑,扳著嬰兒車把手,想爬出去,探索這個他註定會傷心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