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遺 04 夏日亡靈

「——我們私奔吧。」

他記得那個蟬聲將盡的夏日，她單手壓住頭頂破爛的舊草帽，站在屋頂上迎著狂風、背對著他。風送來了她的嗓音——總是這樣的。她向來不在沒有風的地方說話，那會使話語落地時太過沉重而應聲破碎，不必要地使她融入影子的存在證明變得不再虛無。他只能站在窗邊看著她的背影，產生模糊或是半透明的錯覺，草帽上飄揚的長緞帶是雪白的，像一對羽翼，似乎她只要再往前跨一步，就會消失在光降臨的雲靄之間。

「我以為私奔是情侶在用的詞。」他還是回答了，稍稍將聲音放大了點，雖然他已經習慣站在下風處。她的步伐向來是無聲的，大大的帽沿投落陰影，無論她露出什麼表情，似乎都與後腦勺沒有太大區別。他閉上眼三秒鐘，聽她清朗而飄渺的嗓音讓風帶到他的耳畔。

「我知道。我是說，我想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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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青春歲月的分水嶺是無憂無慮、歡笑與叛逆，那麼那女孩肯定不是活人。他第一次看見蘇的時候生出的念頭，就算是如今看來也不顯荒唐——蘇是一個活在陰影裡的女孩。他看著她，和那些同年齡的孩子們排排站著，肌膚蒼白如紙、纖細的身子與角落梁柱的影子幾乎融為一塊兒；而後那些男孩女孩三兩成群跑開了，留下她，目送那些遠去的背影時逆風吹亂她的長髮。她的步子很輕、嗓音更輕，向她搭話的他人生首次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聽力；他甚至得站在下風處，才聽得見她的話音混在呼嘯的風聲裡。他想，他莫不是招惹了個亡靈不成。

「我不想引起注意。」蘇告訴他。那是他們第一次在學校中庭階梯上坐在一起吃便當。蘇的食量很小，福利社買的最小的麵包也只咬了幾口，她坐在逆風處的一塊石階上屈起雙膝，像即將化為泡沫的人魚傾聽海潮的模樣。

不，你只是沒辦法正常地引起注意。儘管他挺想，他也找不到立場反駁她的話。他與旁人基本上無異；同一條放學回家的路，也會在路邊小攤坐下來吃一碗麵充作晚飯，踢起一顆小石子劃破殘陽的光，而後鑽入匆匆擦肩來往的人潮，放任意識被淹沒。這座城市、或是說他看見的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心靈廢墟，庸俗的人們日夜努力擦拭自己的靈魂，卻無法阻擋它們墮入生活的泥淖裡蒙上鐵鏽塵埃。相較之下，蘇似乎有些不同，她踩著無聲無息的步伐、沿著鐵軌踮腳走向夕陽，整座城市遺忘了她，彷彿她也是那些屬於夏日晴空的一部分——藍與白的色塊，還有她，是比陽光淡一點點的米金色。她像被誰遺留在遺跡閣樓裡的老舊留聲機，與蟬鳴風響一起寫進了這座城市的背景裡。

比起被生活染上沉重鮮明色彩的都市人們，蘇是那麼乾淨、乾淨得近乎透明。他偶爾也會屏住呼吸，莫名生出一種她隨時都會煙消雲散的錯覺。他想，她是寂寞的，只不過她的傲骨自尊讓她在背景與亡靈之間選擇了後者——與其試圖向世界伸出手卻被漠視、被矮化成無人問津的背景板，最後她強裝驕傲地排擠整個世界，說，世界看不到她、她卻能俯視他們。「……不，你只是不想再感覺到被拋下、被遺忘或是被誤解，才決定全部捨棄的吧。」他說這話時格外冷靜，背脊竄出了一股將空氣撕開的輕微戰慄。蘇垂下了頭，他只聽見風聲微微顫動，這才發現她連哭泣都沒有聲音。他想，蘇也許是一個堅強但可悲的夏日亡靈，她站在最喧鬧嘈雜的逆風之巔，卻連哭聲也被湮滅。他感到有點兒煩躁；那些風聲無比刺耳、夾雜了不知來自何方的訕笑，爭先恐後地在他耳邊咆哮，比刻意還要刻意地不讓他好好聽見她的嗓音，自以為是地彷彿以她的代言人自居。風聲沒有理會她的話，從不曾，只是一個勁兒將飛砂走石往她身上撲去。

……其實是寂寞的吧。其實想要被誰看見吧，其實世俗的夏日還是比清冽的山巔來得溫暖一些的吧。

「我們私奔吧。我想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這麼說的時候，他幾乎以為她要消散了——陰影吞沒她的表情，無論喜怒哀樂看著都像沒有靈魂的傀儡遊戲，狂風吹亂她模糊的身形，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再也抓不住她。那個念頭驅使他站了起來，於是他忽然意識到疼，逆風兇猛像是要將他們撕裂粉碎的憎惡，她轉過頭來時面頰有風沙鑿下的血痕，他分不清她正在哭著笑、或是笑著哭。

「……也許那時候，我可以用人類的模樣跟你說話。」

那年夏日的晴空是藍的。風吹散了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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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不討厭夏天。但這個夏日的風聲喧囂得有些令人頭疼。

「——好啊，我們私奔吧。」

他想，他可能真的是瘋了，才會想要帶著她逃離這座被夏天支配的城市。風太吵了，它們告訴他所有關於她的聲音總是錯的，當他忍著不適應的疼往逆風口跨出一步，視野裡她的模樣搖晃著清晰起來，他想，她真的不適合這個過度曝曬的夏日。她不屬於光、不是影子的一部分，他不想把她丟在這些框架裡被看不到她的世界去胡亂定義；而此刻風聲已經過分張狂，他不想聽那些代言她的聲音。她就是她。

「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是說，我可以聽得到的地方。」

他一步一步朝她走去。逆風撲來，疼痛開始鮮明，她卻安靜得近乎虛無飄渺。飛沙走石刮傷的肌膚又滲出血來，他尚不能理解更前頭的那個位置到底有多痛，於是他開始奔跑，在她化作夏日陽光裡的塵埃灰飛煙滅之前，用力往前奔去。

「到時候再跟我說一次吧，你是誰。」

在蟬鳴消逝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