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針終究還是緩慢卻堅定不搖地走到數字八,聆語縮在書桌前,講義攤開,還沒有寫過一半。鐘可能快要壞掉了,否則齒輪聲不應該這麼大。她聽到媽媽從浴室洗好澡打開乾濕分離的玻璃門,連接處生鏽後,尖銳的「吱嘰——」每次都讓她起雞皮疙瘩。
她好想關門,房間的,雖然一點意義都沒有。規矩是關門心裡有鬼,好好讀冊寫作業,關什麼門。她們家不能關門。
「謝聆語,我沒有看到妳的筆在動。」
聲音從右耳飄進來,她知道的,門其實什麼都擋不住,尤其所有那些聲音。早上她在學校廁所才聽到隔壁班兩個跟文淇很熟的女生在講上次老師私底下請誰喝手搖杯,還有誰換體育服的時候內衣肩帶斷掉了,好像一塊塑膠板遮著視線,其他五感就能一併消去一樣。
她盯著自己身上的制服。
「我在想。」
自動筆芯凹斷。
不是這句。不該回這句話。接下來要收不回來了。
「一個題目想十幾分鐘,妳打算寫到民國幾年?」
聆語開始摺頁角。她想把白紙上的數字和符號很大聲很大聲地唸出來,這樣自己就聽不到後面了,聽不到媽媽説——「妳看妳,現在功課就重成這樣,妳自己說,如果沒停掉怎麼辦,嗯?」
頁碼皺在手心裡,她為了壓住發抖,用力捏著仍舊空白的算式。
二、
頁碼皺在手心裡,她為了壓住發抖,用力捏著仍舊空白的算式。捏緊的指尖和空著的題目一樣蒼白,突如其來的洶湧情緒侵入眼眶,但好在之前用考卷換來的瀏海還能稍稍遮蔽一些視線。
她多期待星期五的到來,期待可以回到專屬於她的角落,讓情緒離開她發紅的眼角。
「好醜……」看向那片空白,她想加上其他的顏色,但今天不是星期五,她現在只有黑色和藍色的原子筆和要黑不黑的2B鉛筆。自動鉛筆的尖端在手背上劃過,留下一道白痕、變成紅色、消失,留下一道白痕、變紅、消失,一時間那些即將噴湧而出的情緒彷彿隨著顏色稍稍流出了些。
『不會被發現的』在心裡默念,她沒留下證據。閉上眼、做了兩下深呼吸、睜開眼看向門口,幸好那個人現在沒有關注這邊,試圖把專注力轉回桌面。
「謝聆語!」尖銳的女聲穿入耳膜,「我沒看著你就不會動筆是不是!」她記得之前不是這樣的,再輕一點、再慢一點,時間的確有穿石的能力,但她不知道水流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尖銳了。是從每天熬夜終於考上第一志願高中開始?還是是從她被迫選擇自然組開始?
隨便套入一個公式,得到了一個答案,謝聆語知道答案肯定是錯的,但至少有答案,雖然騙不過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三、
手機顯示:星期四11:59,謝聆語才打開了第二本書。又一次藉由筆劃在手臂上的痛覺與顏色清醒,直到窗外大樓的一格格光全數暗掉,她才終於遊魂似地離開書桌。彷彿體內有一根木棍,一抽開,她的骨架就嘩啦啦散在床上。
乾澀機械化的眼珠浸泡在淚水裡保養,眼角滑落的淚劃過麻木的臉,化作顏料,滴醒她彩色的夢。她在夢中一次次模擬每個禮拜五的叛逃——在時間的空隙間算準逃脫的軌跡、翻過高聳的圍牆,小心避開那一株小雛菊,精準落下、在風中的狂奔中長出自由之翼、然後急剎在那間畫室門口。
用無盡的色彩勾勒她心中的美好想望,可能是用非牛頓流體和琉璃生成的貓,可能是一片伏貼著天空的湖,可能是街角笑意中漾開溫暖橘光遞來小吃的阿婆。每一幅,都帶領她拋開肩上沈重的書,去向烏托邦。
早上六點,今天幾乎從床上跳了起來,她卻發現,手機上寫著「星期四」。
四、
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逐漸暗下來的螢幕上,數字四仍默默駐守在原本的位置。
捏了捏臉頰,疼痛感沒有襲來,但臉頰肉被擠壓再鬆開的感覺很真實。
這樣的話到底算不算在做夢啊?
實在沒有勇氣對著自己一巴掌拍下去,最後決定回到被窩中。再一覺醒來時間應該就會走到星期五了吧?
才剛拽好被角,耳邊卻又傳來熟悉的嘮叨聲。
「謝聆語!起床了沒?再不起來等一下又趕不上公車了!」
重新從被中坐起,看了看手機。螢幕上仍顯示著星期四,只有時間默默地前進了兩分鐘。
自己是變成時空旅人了嗎?
邊刷著牙,邊把所有荒謬的可能性都列舉了一遍。
嗯……結果還是作夢的可能性最高。
換上因暑修而被迫在暑假出勤的微泛黃制服。提著書包下樓,隨手抓起放在餐桌上的早餐。
「我走囉。」
像是逃避般快速鎖上門,成功迴避掉這幾個月如復讀機般不斷重播的:「嗯。啊妳要認真讀書餒。」
暑假期間,在這個時間點等公車的人一向不多。當中,身著制服的只有自己。
熟悉的825號公車在路口前佇足。還有30秒,無趣的旅途又要開始了。
五、
公車開近,像是突然發現站牌有人般急急煞停,等待開門後再排隊上車,一切都熟悉得不需要施捨一點注意力。謝聆語漠然地想,或許自己算是一種機器:補充能源、執行指令、直到能源耗盡。
耗盡能源的機器是怎樣的呢?
可以休息,可以不回應指令,還可以告訴她,我不是故意的。像是被自己逗笑了,謝聆語抿起嘴,又小聲地說了一次,「我不是故意的」。一股久違的、不合時宜的放鬆湧上心頭。
似乎是發現了全新的視野的緣故,謝聆語的一天竟變得有趣了,她想像自己作為機器的型態,也許是安靜的、僵硬的,一塊人形的金屬,活動時又笨重又輕盈,聽得到關節、骨架哐啷哐啷地彼此敲擊,但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擁有。它是極聽話的,可惜執行能力不夠優秀,這讓它的聽話變得沒有意義;它的反應會逐漸變得遲鈍,這不代表它無法接收指令,而是收到指令後,需要花費更多時間和能量才能執行。它被當成不夠好的機器,當然要更勤勞才能補拙,沒有時間維修⋯⋯那麼最後等待它的結局,會是成功跟上進度、還是徹底報廢?
謝聆語停下筆,看了看草稿紙上逐漸填滿插圖和說明,「我還得給它取個名」,謝聆語想,「就叫囹圄吧」。
六、
或許是聆語聽見有人說過,語言是種魔法,說出來的話會成真;又或許是手機螢幕上的「星期四」隱約提醒著自己。今天陽光像是隔了一層水幕,就連照耀進眼底的聲音都不是聽得很真切,越發顯得手中的草稿紙越發朦朧虛幻。
草稿紙上有別於同學們筆下密密麻麻的公式與計算,凌亂的線稿穿插著誰也看不懂的文字,像是夢境一樣毫無邏輯,只忙著看著想看到的。夢裡的聆語一邊像是變成了機器人,一邊做著機器人不會做的事,例如將時鐘畫在門上,又或者手臂上藍色的鮮血、用藥丸推砌而成的臉龐,流下粉末狀的眼淚等等。
「叮噹叮噹……」下課的鐘聲像是敲醒聆語的猛藥,機械式固定程序去教室走廊盡頭裝水,當再次做回座位時,卻又失憶般忘記為何如此。
啊,好像是有甚麼藥需要吃對吧。聆語在書報翻出一包藥,撕開包裝紙,倒出一錠紅色的藥片。
有甚麼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就好像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紅色,那樣醒目且刺眼的顏色。
聆語急忙翻出另一包藥,匆匆忙忙地吞下,並將那紅色藥片丟進垃圾桶。
下課結束前的十分鐘,聆語如往常一般走進廁所,有些聽過的風聲在隱約地重複著,好像跟手搖杯與斷掉的內衣有關。
呵,她自嘲地笑了笑,手搖杯跟內衣,能有什麼關係。她一邊思索著一邊進了隔間鎖上門。對呀,能有甚麼關係呢?待她想更進一步探聽更多細節,卻發現聽不到任何聲音。
有種恐慌伴隨著興奮的感覺從腳底衝上大腦,整個世界就像無聲電影,名為聆語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下一秒,聆語打開門,門外那些女生正詫異地瞪著她。
「她不會聽到了吧。」
「不會吧,她剛剛已經關門了呀。」
「對啊,關了門應該就聽不到的。」
聆語皺著眉,走到洗手台前洗手,一遍又一遍清洗著光滑的左手背。
好奇怪,這個世界奇怪極了。她拿起筆向手背劃去。「嘶拉!」比起聲音更為直接的是一道紅痕,與出現在腦中的痛意。
她想起來,這是她今天第一次感覺到痛。
「謝聆語、謝聆語!聆語……聆語!」
「怎麼了?」聆語環顧四周,但無人回應她的回應。
好像有東西忘記了,就像忘記那幾句撕心裂肺的吶喊一樣,但管他的。記不起來就代表該忘記了,不是嗎?
聆語嘆了口氣趴下,帶著光潔的左手臂一同入眠。
七、
午休後的鐘響敲醒她發昏的意識,沒有伴隨椅子摩過地板拖動的聲響,同學們也許正魚貫走出教室,準備前往下一堂課所在的教學大樓——星期四下午第一節是什麼,音樂課?還是家政課?一室再尋常不過的靜默,空乏,虛無,就連手裡抓著的課本觸感都格外不真切,謝聆語踉蹌著跨出教室,卻在樓梯轉角處迎頭與人撞了個正著。
「噢。」她低低叫了一聲,九成驚嚇一成疼痛——痛覺在鈍化嗎,分明是撞上什麼金屬的冰冷觸感,卻連針扎的刺痛程度都稱不上,她揉揉眼,抬頭看向撞上自己的人。
……那人生著一張與她一個模子刻出的面龐,腕部、手肘、指節之間鑲著金屬關節球,細膩漆上膚色的手臂是生冷的木質觸感,玻璃球的眼珠在氧化鋁曲膜製的人工視網膜之下,反射陽光折出無機質的寒芒。上午她畫在草稿紙上的設計圖裡的、基於厭惡空白單調而在機械手臂多添一筆的紅色圖騰,此時正鮮豔地綻在它的臂膀上。
那機械傀儡看向被衝擊力道撞得後腿兩步的她,機關製的口部開啟,發出的嗓音與她極為相似,添了某種遲鈍鏽化的電子僵硬感。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它說。
——沒關係,囹圄。她看著機械傀儡身上唯一不存在於設計圖上的部件,指尖觸上那繃緊堅韌的提線時恍惚地想,要花上多大氣力才能將這些絲線從腳踝手腕上扯斷,或者總有一天它們就會跟自己那些過於纖細的神經一起斷掉。她拉開它胸口關起的小門往內窺探,如果再往裡頭伸出手去,能夠碰到一顆溫熱跳動的心臟嗎?
……可她放棄了。她縮回手,將那道小門關回去,本就閉鎖的胸腔也深深封起,將心音關在鏽蝕的軀體腐爛生灰,就像她關起門,將那些個夏日午後晴空的風、或關於手搖杯與內衣的戲語隔絕在外。她想起她總也想關上門,關上母親歇斯底里的不講理,但他們家不被允許關門;於是她將自己關上,連同那僅存的屬於自己的時間一起關進心臟,連一句「我不想把畫室停掉」也說不出口,更遑論誰的應答。
人活著就是一場表演,而為了努力演出合格的自己,或許有人放棄了自我。從她丟掉紅色藥片的那一刻起,她的血就黯淡為愚昧的藍。
她想,她該往樓下走了,下一堂課在別棟大樓,這是日復一日被輸入本能的生活指令,她必須……肩膀被冰冷的金屬關節一把抓住。她愕然抬頭,那機關傀儡看著她,邁開腳步時鏽蝕的關節喀啦作響,它面向走廊前方落下的陽光,將生澀乾硬的影子留在身後,一步一步往樓上走去。
她眨眨眼,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是啊,它是殘次品,是故障的機器,就算不聽從指令也是剛好而已。她一直都知道的,門其實關不住什麼,關不住那些聲音,來自胸腔深處的沸騰爭先恐後拉扯神經,世界漠視全局,只有她能聽見自己。
忘記了曾經聽誰說過,如果無法用耳朵聽見,就用心去聽。年歲久遠,過於璀璨耀眼的字句也被埋進記憶置底,畢竟同這生鏽齒輪一樣轉不動的世界相較之下太過不合時宜。可這一刻她看見光,顏料一樣七彩斑斕的光,再往上走就是門之外的世界了,她忘記鐘聲、忘記時間流向,忘記所有本該記不起來的東西。
她向有光的更高處邁開步伐。
字覺Jikaku〡文藝解剖社
第一棒:被子都要拿回家曬的碩士生
第二棒:只要環境夠潮濕,鍋子放著都能發霉
第三棒:捷運永遠活在背景音裡
第四棒:當我們無法解決問題,就把鍋丟給下一位
第五棒:我現在在吃飯,不方便講話
第六棒: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爆字數,但前面的節奏……
第七棒:我……不想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