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橘黃色的晚霞被幢幢大樓遮掩,再無法自靈魂之窗向下潛近疲累的心,於是,驅動四肢的是心臟抑或慣性成為哲學界近年爭論的熱門主題,街上的俗人們則盡職地在謎題被解開前維持它的存在。高亢的鳴笛聲刺入耳膜,救護車直奔醫院,血肉模糊的傷患被抬進手術室,醫生落刀,縫合,開啟精密儀器的開關,一夜一天,原先重度昏迷的患者走出大門,回家了。
多虧醫學研究工作者的不懈努力,人類發明了一種光,任何傷口只消置於光的照射之下,便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癒合,依據傷勢的嚴重程度需時不等,舉例而言,被紙割破僅需一秒不到,跌倒擦破皮需約十五秒,臟器被刀捅破個洞則要耗上近一個小時。
剛開始,天真的百姓以為外科醫生一職會從此走入歷史,然而現實卻往反方向行進,原因其一是光療的強度與時長還需經評估,其二是嚴重的傷仍仰賴他們緊急處理,而這種情況並不少見,五名傷患中平均佔上兩位。本應是造福全世界的偉大科技,不想,人類卻倚仗醫療技術的發達,愈發不懂得珍視自己的身體,暴力事件佔據新聞報導內容的三分之二,以自傷為渠道發洩壓力的人數逐年升高,青少年們不再以遊樂設施的刺激程度作為評斷膽子大小的標準,不惜在全新畫布般的肉體上劃以散發鐵鏽味的鮮紅色,爭取在綜合評量深淺、大小與位置的競賽中獲得勝利。
二、
蕭愈送走又一名患者,還有一張健保卡孤伶伶地躺在桌上,他摘下就要壓垮鼻樑的黑框眼鏡,揉了揉眉心,試著打起精神迎接卡片代表的、正在受苦的人。
「鼕、鼕」醫師略一詫異,心道這年頭還保有敲門習慣的人實在不多,而後朝外喊:「請進。」來人染了一頭綠髮,蕭愈頓時失了神,腦中浮現只在風景區或者保育區才能見著的大片草地,他在兒時曾跌進那柔軟的毯子。「醫生?」年輕小夥子坐到桌旁,一對鳳眼含著笑意。「不好意思。」蕭愈急忙移開視線,在調閱病歷的同時開始問診:「名字是楚譙曜吧,哪裡受傷了?」
「沒有,是曾經受過傷的地方會痛。」
光療不論在實驗階段抑或正式施行之後,還從未有過這種病例。蕭愈重述了一遍,確認對方所說和自己理解的意思相同之後,總是平靜如山、八風吹不動的他也不免有些心慌——不只是肇因於人類對「未知」本能的恐懼,更因為對方的症狀在一時半會間極可能無解,而蕭愈向來無法忍受他人陷於痛苦,甚至於寧願替人難受。
然而,作為一名專業的醫生,首先不能在病患面前亂了陣腳,其次必須盡可能瞭解病症,因此他繼續問:「痛多久了?」
「傷口是在不同時間造成的,所以我沒有辦法回答確切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這些痛是從傷口產生一直持續到現在,而不是最近才突然開始?」
「對。」
「為甚麼拖到現在才看醫生?」
「之前看過幾次,可是其他醫生不相信我,他們說沒有這種例子。」楚譙曜撇了撇嘴,「畢竟光療神通廣大,哪有治不好傷的道理?」
蕭愈垂眸,心頭似是被拳頭重擊,又疼又悶,一來為那不應存在的遭遇,二來為同行的可恨心態——反正病情再嚴重,照光就萬無一失;若照光也無法解決,便是無救了。
楚譙曜將蕭愈皺起的眉與握起的拳納入眼底,不再等醫師詢問,詳細報上自己的病況:「留疤的位置才會痛,每個部位痛的程度和方式不一樣……大概和沒癒合前相同,然後沒有停過,一直都痛。」
蕭愈記下這些內容,將各個特性拆開檢視再互相連接,反覆找尋有待釐清之處,尚無進展,楚譙曜卻又開口了:「傷口經過治療但還痛,就不算好,對吧?」蕭愈被問得不明就裡,不過仍給予肯定的答案,那人又問:「因此,即使表面的傷口癒合了,不痛了,卻還受制於內心真正的缺失,一次又一次做出讓身體受傷的行為,也不算痊癒。這番話,醫生贊同嗎?」
像被按下停止鍵,蕭愈一動不動,似是連呼吸都忘了;楚譙曜也一動不動,僅深深地凝視對方,然後,終於等到視線相交的時刻,醫生這一次呼吸造成的身體起伏大了,雙脣微微分開:「贊同。」
畫面又靜止幾秒,楚譙曜突地露出大大的笑容,雙眸瞇成兩條線,嘴角上揚:「你果然值得我期待。」
「對不起,其實我健康的很,為了引導你仔細考慮我最後問的問題才說謊的。不過這個方法不好,我後悔了,因為你為我緊張的樣子很讓人心疼。」
坦白之言緩和診間肅穆的氣氛,玩笑安撫著原先焦慮的情緒,不過也令蕭愈感到恍惚,不論是對謊言與真相,抑或嚴肅與不正經的眼前人。他隨手將健保卡從讀卡機抽出,交還予罪魁禍首:「要是別人,一定氣得把你趕出去。」語畢瞥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時鐘。
那人不急著收健保卡,從醫生那接過又擺在桌上,身體前傾,歪著腦袋問:「那你怎麼不把我趕走?」
看著驟然靠近的一頭綠毛,蕭愈再次回憶曾經穩穩接住他的草地,葉片撫在身上,捎去被石子劃破所生的疼痛,帶領他將錯就錯地放任自己將重量交給大地,直到父母喊他回家,小男孩依依不捨地起身,並在大人的驚呼之下後知後覺傷口流了血。
蕭愈將電腦關機,整理好文件與隨身物品,而後才招呼楚譙曜一起離開:「可能是因為你染頭髮。到我下班的時間了,走吧,你應該還有話想說。」一條腿踏出門,又回頭溫聲叮嚀:「健保卡記得收好。」
三、
倆人並肩走著,目的地是附近一間不限用餐時間的餐廳。「你叫甚麼名字?」個頭略高的那位假裝不滿,悶悶地說:「健保卡上有寫,你一開始才跟我確認過,我叫楚譙曜。醫生你太過分了。」被埋怨的人似笑非笑:「我的記性很差,更何況每天要見的病患那麼多,怎麼可能都記住?」
「我每天要見的人也很多,但我記得你叫蕭愈,愈是少了疒部的那個。」
「你一個學生一天能見多少人?」
「我除了是學生,也在樂隊擔任主唱兼吉他手,我們樂隊可厲害了!演出座無虛席。最近一場表演在下週末,待會我把詳細資訊傳給你,你來了就知道。」
一路上,他們分享彼此的日常生活、興趣愛好、家庭背景等,言談間知曉楚譙曜是外縣市人,離家讀大學法律系,熱愛打排球,系隊、校隊兩頭跑;蕭愈則是本地人,不過和家人分居,興趣是欣賞電影並撰寫影評……倆人徹底擺脫醫患身分,卻心有靈犀般不提轉化關係的催化劑,因為他們都想在一段完整的時間中深入討論,而在此之前,最好能互相有一定的認識。
第一次見,卻暗自相信身邊的人值得用心對待,會並肩走很長、很久。
「為甚麼染這個顏色?很顯眼。」等待服務生帶位時,因為站位有了前後之別,那頭綠髮又撞進蕭愈的眸中。他原先不打算探究,掙扎著忽略緊緊抓住自己目光的魔王,頻頻按捺好奇心卻在最終敗下陣來。「這個啊,哥從我進診間開始就很在意呢。」不過二十分鐘的閒談,兩個人摘下用以應付外人的假面,這頭親暱地喊「哥」還見縫插針地撒嬌,那頭毫不修飾地還之以嫌惡。
無視對方短暫當機之後惱羞成怒的表情,楚譙曜繼續道:「樂隊夥伴們過於優秀,害得我只好以這種方式博得觀眾的目光。」見人一副「又裝可憐」的嫌棄,他歛了歛不正經的態樣,在入座後狀似隨意實則有心道:「也因為,綠色是象徵治癒的顏色,不曉得你讀沒讀過色彩心理學;沒有讀過的話,不覺得看樹或者躺在草地上都很令人放鬆嗎?」
「嗯,的確很令人放鬆。你也是。」後邊三個字很小聲,人沒聽見。他不發一語地凝視翻閱菜單的大男孩,這一次看的不再是那頭引人注目的髮,而是那雙似乎藏著星星的勾人眼睛。
「我第一次來,不敢亂點,哥知道這個餐點……」楚譙曜正打算指出所說料理的圖片,方抬頭,四目相交,「如何嗎」三字未出,一個笑得露出了雪白的齒,另一個則抬手掩飾上揚的唇。
四、
早已完食的楚譙曜笑吟吟的注視蕭愈嚥下最後一口甜點:「真厲害,你沒有像美食節目的主持人那樣浮誇,卻讓我覺得這裡的餐點更加好吃。我都分不清楚究竟是廚師專業,還是受你影響了。」
細嚼慢嚥,享受不同食材在味蕾綻放各色味道又互相交織,是他對生活與食物的尊重,然而在步調快速的當代社會,卻少有人與他共鳴,多的是不理解與不耐,於是此刻的蕭愈心裡開心,但一時半刻不曉得如何回應,只得彆扭道:「說正事。」
楚譙曜也不鬧了,撐著頭的手放下和另一手交疊,調整成相對端正的姿勢:「哥,你想過『療癒』其實可以拆成『療』和『癒』嗎?」
那對總似大海般沉靜的眼睜大了些,主人搖頭。
「『療』是醫治,『癒』是病除,前者是達到後者的手段,可人們總是療癒療癒地說,好像有治療就會痊癒一樣,科技加速了『療』的效率,但傷口確實癒合了嗎?並不,反而造成更多憾事,主要體現在逐年攀升的暴力事件與自殘人數。」
「破了的口會引發痛感,痛感會折磨人類,但也會提醒我們正視它,細心照料它,努力於讓它好好痊癒並且——避免有下一次。」
呼吸略顯急促,骨節分明的手指小幅度顫抖:「然而現在,所有人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反正那神奇的光一照,皮肉組織會再生,口會被補上,一切像從沒有發生過。」楚譙曜失力般向後靠著椅背,將瀏海朝頭頂向後梳:「不懂得克制行為,不懂得珍惜身體的人,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痊癒過,物理面復原的傷口是一個一個啃蝕他們的詛咒,推著他們踏出另一個傷害自己的步伐,因為相比於面對生命拋來的難題,因循苟且的代價如此之小。」
情緒會傳染,楚譙曜字句間乘載的憤怒撕裂了蕭愈的理性:「特地到診間裝病,就為了指責醫生造成這種局面嗎?這一切是醫生的責任?」
是,怎麼不是呢?內心所想與口出之語背道而馳,他赫然回想到自己看診後的叮囑不再包含照護傷口的方法,多的是指引照光間的方向。風行草偃,上行下效,雖說醫患之間並無階級之差,醫生卻如同老師一般肩負教育之責。他氣自己不但沒有勇氣挺身指責同行的膚淺心態,還擺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醜樣暗自嘆氣,在日復一日的逃避與麻痺當中,同流合汙。
失望、愧疚、氣憤、難過最終會集成為一把利劍,無地自容的處境推著他使劍刺向將真相攤開的人,而那人並沒有如料想中地批評他那不客氣又不負責的詰問,反而否定道:「當然不是醫生的責任。」
楚譙曜加重語氣,一字一字明確強調:「是每一個人的責任。」
反正光照了就好了——這是醫護者,是受傷者,是傷害者,是每一個濫用醫療資源者的共同囈語,念頭集結形成看法,看法集結形成觀念,最終凝聚成為集體的夢,夢外的楚譙曜一方面竭力堅守清明的價值觀,另一方面掙扎著伸臂抓人清醒。
「算是好高騖遠吧,我等不及只憑自己的力量慢慢影響身邊的人,我需要更大的號召力帶領大眾直面問題,所以到政治界、醫療界、教育界尋求幫助,可是達官顯要或者醫師、教師也都只是凡人,他們也各自有不願意面對的心魔,有的聽不進話而把我趕出視野,有的指著我的鼻子大罵歪理,更多的是嘴上答應後沒有下文,當然,其中有真心認同的,但往往也堅持不過幾天……」
他罕見地嗤笑一聲:「就算是朋友,真被說服的又有幾個。」蕭愈原本被勾起的怒火早在出口傷人後徒留內疚,聽楚譙曜自白便更從中抽離,趨於旁觀後,他發現對方眼底的光芒竟在不知不覺間褪了去,像是星星被烏雲遮在後頭,悲傷滿布。
「我……」滿腦子想著要安慰,嘴中卻吐不出一個字,在獨自將人類此一沉重整體放在一顆心上,卻頻頻被拒於門外的人面前,任何言語都顯得飄渺而無力。他唯一能做的,是強迫自己正面迎接被揭開的殘忍真相,即使這個真相否定了原本的他。
「還記得我怎麼描述你的『愈』字嗎?是少了疒部的那一個愈。」指頭鑽入蕭愈的掌與桌面之間,他虛握著對方的手,緊皺的眉柔和些許:「少了疒才是沒有落下病根的治癒,這是楚式解讀。之前的努力沒有得到過收穫,我都快絕望了,只好擅自用這種亂七八糟的理由對你抱持希望,我才有耐心走進你的診間。」
「而你沒有讓我失望。」
最初因假病症而生之焦急,兩個肯定的回答,邀請共進晚餐,以及適才像攻擊實則為清醒之徵的詰問,聽聞經歷後眼中流露的無措……一切,都令楚譙曜很是感動。他禁不住期待眼前的人會成為往後共進退的夥伴。
然而他亦明白,離開舒適圈作為一股清流,是多麼困難且孤獨之事。他不敢奢求,躊躇再三仍退縮於臨門一腳之處,不問人是否願意共同努力,只說:「今天聊得差不多了,我很喜歡這家餐廳,謝謝哥帶我來。」
迴避視線,起身便要走,手卻被一把抓住。
「我們不能只做到修復表面的傷口,卻忽略困境本身,這是治標不治本。我理解你,我也一直都知道現在的情況有問題,但只停留在指責同事不負責任,想得遠沒有你深,也沒有你那樣偉大的抱負。」
「我不能再放任自己毫無作為,」蕭愈緩步接近楚譙曜,「我想和你一起喚醒更多人,不管會遇到多少阻礙。往後你每一個無能為力的時刻,都會有我在。」
面對面時,大男孩的兩頰各掛著一顆晶瑩。倆人心意互通,四目相視而笑。
五、
離開餐廳,他們走在街上,晚風徐徐拂過身側,帶走殘留的負面感受。
經過一夜強烈情緒的席捲,此時的他們疲倦而輕鬆。楚譙曜輕哼著歌,是蕭愈從未聽過的曲調,悅耳又動聽,不覺沉醉其中。良久,哼唱聲止住,驚嘆聲響起:「啊!」不待他詢問,楚譙曜便道:「說要給哥下一場演出的資訊,竟然忘了。我們交換一下聯絡方式吧,也方便以後聯繫。」
楚譙曜向蕭愈問了幾乎所有通訊軟體的帳號,拿到手後便迫不及待地點進個人頁面翻看,一片綠地赫然佔據螢幕。他沉吟片刻後說:「哥,老實講,你特別在意我的髮色,不只是因為少見吧,總覺得其中另有隱情。」
「嗯。小時候,我曾經在草地上跌倒,還被大石頭劃破皮膚,留了疤。」男人停下腳步,把褲管捲至小腿處,一道疤痕橫在白皙的肌膚之上,一下子揪緊了見者的喉,「沒有嚴重到縫刀,不過因為沒有及時處理,留滿多血,把大人嚇壞了。」
「為甚麼沒有馬上處理?」
蕭愈沒有立刻回答,他緊閉上眼,幾次呼吸後才在睜眼的同時開口:「那時候,我刻意跑到爸媽視線所及範圍的最遠處,為了盡可能遠離他們帶給我的壓力……他們是真心愛我,可是高度要求和掌控慾逼得我喘不過氣。我像被禁錮在他們和社會的理想當中,高樓大廈圍出我的人生道路,長大就是指從一樓往上爬,不斷追求功名利祿。」
他放下褲管,抬手揉弄染有象徵治癒顏色的柔順頭毛:「我總是緊繃著,直到整個人躺進草地的那一刻。和一下子把全部負擔卸下相比,疼痛不算甚麼。」揉夠了,蕭愈將被弄得有些雜亂的髮整理好,滿意的點頭,繼續說:「面朝下躺了一陣子,我翻過身,沒有人造建築物侵入的天空充滿了我的視野,才發現人生比我想的更加廣闊。」
楚譙曜的父母非常尊重孩子,因此蕭愈的童年在他眼中和地獄沒有兩樣,儘管不是第一次聽類似的故事,此刻他仍然為人感到不捨。於是,他牽起蕭愈的手往前走,說:「要見到草地不容易,不過要見我的綠色頭髮很簡單。以後你每一個疲倦的時刻,也都有我在,隨傳隨到。」
在他身後,蕭愈彎著眸,嘴角微微上揚。
星辰在高空閃爍著指引前進的方向,月色為倆人鋪設一條不再孤單、不再迷惘的道路,路上有楚譙曜,有蕭愈。
欲妄言,本名梁予芊。藍墨水文藝社社團第九屆公關兼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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