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在旅居日本的那幾年,我總喜歡到爵士喫茶店。一晃就是一個晚上。
一個名之為「藍色列車」的喫茶店,擺放了一個碩大無比的JBL Paragon喇叭,喜歡現代藝術的人說它長得像有風格的北歐家具,嗜讀科幻小說的人則會說它活像長了爪子的外星生物。然而,不管他們怎麼說,在菸霧繚繞的那些夜晚,當約翰科川的薩克斯風,從那個怪異的喇叭發出不可思議,帶有金黃、絲稠般的中音,他們都不得不同意,自己聽見了靈魂的顏色。
我就是在那些靈魂奔放的自由之夜,遇見蕾諾拉女士的。 來到喫茶店的人們,多半是這個城市寂寞的紅男綠女,雖然彼此並不交談,隔著一張木桌子的距離取暖,啜飲著咖啡,感覺也就沒那麼孤單了。蕾諾拉女士卻與眾人不相同。她無法安靜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年邁的蕾諾拉女士總習慣站在離喇叭非常近的地方,獨自沉澱在音樂的召喚之中。
見著了這等景象,我著實替蕾諾拉女士捏了一把冷汗。是說年紀也不小了吧,聽力細胞也所剩不多,直挺挺地站在喇叭前,雖然聽得非常清楚,可是也把珍貴的細胞殺得更多了吧,有點像是淘氣的小孩覺得天氣熱,猛把頭吹向冷氣口,嘴裡還叼著一口冰不放的樣子。
我擔心極了,轉頭就要向蕾諾拉女士走去,卻被什麼人叫住。
「邁可,坐好你的位置。別去招惹蕾諾拉女士。這杯愛爾蘭咖啡,就算我請你。」店長兼酒保山田先生叫住了我。
「她這樣下去會聾掉啊」我抗議。此刻科川的薩克斯風突然拔高,像是要宣誓著什麼。
「唉!你不懂。」山田先生欲言又止。
也許是三分酒意,但更多是好奇,我抓緊山田先生的話頭,非要他把話說清楚不可。
「唉!邁可啊,你不知道。蕾諾拉女士已經這樣很久了。我知你是為了她好,覺得這樣會耳聾。但事實上,她耳朵早就聽不見了。」
夜更深了,咖啡的餘韻在我嘴邊逐漸蔓延,山田先生開始講述蕾諾拉的不凡的一生。
蕾諾拉女士從美國遠渡重洋到日本的時候,人生地不熟,就只是憑藉著對音樂的熱愛,日子再苦,也要堅持下去。可是爵士不是源自於美國紐奧良的黑人靈歌嗎?跑到日本聽爵士,可總是不那麼對味吧?山田先生一開始也納悶,後來才知道,蕾諾拉女士在美國根本不聽爵士。
「不聽爵士?這可奇了?」
「還有更奇的呢!蕾諾拉在美國是彈古典鋼琴的名家。她不喜歡爵士那些不按牌理出牌的即興蘊釀。她欣賞的是古典音樂有次第、內在秩序的飽滿無瑕。直到有天,她的收音機壞了,飄晃地接受到鄰近頻段的音樂:邱吉敏子的爵士。」
「邱吉敏子?啊!那個第一個以日本人姿態,受到美國樂評認證的爵士大樂團嗎?」我失聲叫了出來。
「正是如此!邁可你很不錯,竟然連邱吉敏子也知道」。山田先生不由得大讚了我起來,但我想其實他在沾沾自喜,因為邱吉敏子是他血液上的真正同鄉。而我不是。我只是個流浪海外的異鄉客。
「邱吉敏子對爵士有超乎常人的敏銳和爆發力啊。當初聽見她和大樂團的合奏競演,可真是暢快寫意,到處充滿電光石火的激盪啊。」我說。
「對,邱吉敏子給人有種燦爛的奔放感,那是她在大樂團時期的超技演出。不過感動蕾諾拉女士的,從美國收音機這頭傳來的,是一張名為《Lullabies for You》的鋼琴三重奏。封面就是敏子和她的小孩在鋼琴上的合影。是一張母親獻給小孩的至高禮讚,不狂放也不暄鬧,帶有一抹Bill Evans的優雅,就只是自在地讓自己成為自己:一個母親。」
「敏子本來就是以鋼琴家的身份崛起的,在這張專輯中,她回歸對音樂的初心,像一個小孩第一次聽見音樂那樣的純然美好。雖然原本不是要轉到這個非古典的頻段的,在音樂發生的當下,蕾諾拉女士,卻真真實實地感受到,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一邊這麼說的時候,山田先生眼神好像在發光。
「所以蕾諾拉女士受到邱吉敏子音樂的感召,特地從美國過來日本?真是了不起。」
「蕾諾拉和敏子相遇的那一天,彼此似乎都找到了共振的磁場。敏子教會蕾諾拉如何放鬆身體,要從古典的形律之中,跳出來,感受生命原始躁動的力量。敏子說,妳不是學古典樂的嗎?史特拉汶斯基的《春之祭》總該聽過吧?感受爵士就是感受那團春季裡天崩地裂的原始情慾,而妳的身體就是獻祭的場所......」
《春之祭》我早聽得滾瓜爛熟了,但不知為何,當山田先生這麼說的時候,我全身都熱了起來,非常非常地熱......
「蕾諾拉在敏子的引導之下,果真彈奏出不可思議的聲響。那不是古典,也不是爵士,那是比音樂自身更高的東西,那是全然的愛與奉獻。是的,你可能已經猜到,在探索身體內在力量的邊界時,蕾諾拉湧現的原始驅力也隨之被打開了。蕾諾拉在彈的不是一具無生命的鋼琴啊,她演奏的是一具有血有肉的身體,那是情人的身體,也是邱吉敏子的靈魂。」
「啊!這怎麼可能?山田先生剛剛不是說了,邱吉敏子在錄製《Lullabies for Babies》時,已經結婚生子了嗎?」
「唉,音樂的力量無遠弗屆,愛也是。錄下《Lullabies for Babies》的邱吉敏子,是1965年,但蕾諾拉聽到收音機播出錄音時,卻整整遲了四年,1969年。正是美國嬉皮運動的高峰。你們美國人是怎麼說的,『作愛,不要作戰』,是這樣嗎?蕾諾拉雖遠走美國,隻身來到日本時,雖然不知道自己追尋的是什麼,但她的身體其實早就知道了。帶著花之子的祝福,她血液裡不自覺地都在渴求愛的肯認與抒發。」
「1969年,蕾諾拉獲邀和敏子在我這裡公開演出的時候,全東京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本來的演出,由於兩人都是鋼琴家,是接力演出的,而不同台。在最後一曲安可時,蕾諾拉卻牽起了敏子的手,聯手合彈一首不可能被彈出的音樂。」
「那是什麼?」山田先生說到這裡時,我心臟都快要跳了出去。
「約翰凱吉的《四分三十三秒》。」
「什麼啊,是那首什麼也沒彈奏的音樂嗎?」
「唉!邁可先生,這你就不懂東方音樂的禪意了。約翰凱吉的《四分三十三秒》,其實是一首機遇之歌,你以為無聲,其實寂靜之中,也有細微的空氣騷動呢。所謂大音希聲,正是如此。」
我搔了搔腦袋,還是不知道山田先生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