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3|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葉子 (五) -1

    五、
    「葉子﹖這名字取得還真俏皮啊?」我打趣他。
    他紅了臉,說:「我叫葉桐,梧桐的桐。」
    「噢,姓葉啊?我以為是名字哩。」
    貴伯幫他解釋說:「老太太喜歡叫他葉子,所以大家也就葉子葉子的叫了。」
    「人家的名字取得多文雅,偏要叫他葉子。」
    「沒關係,叫什麼都無所謂。」
    「那麼,叫你小傻瓜,也無所謂?」他一受窘,扁扁嘴,尋個事兒忙去。
    「喲!生氣哩。」
    我問母親:「這小子有哪一點兒長處?看起來傻呼呼的。」
    「別看他成天笑嘻嘻,樣子有點兒傻氣,其實啊,那孩子是個心氣高的。」
    「是嗎?您真看得起他。」
    一天,我發現雁然的屋子房門虛掩。自雁然過世後,這屋子就鎖上了。我躡手躡腳的走近,發現葉子偷偷潛入屋裏。他正專心翻書,沒留意我的腳步聲。
    我一瞧見他動雁然的東西,一股無名火迅速在胸口竄燒起來,一腳踢開門,大聲喝道:「誰讓你進來?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是你可以隨便進出的?」
    葉子一臉惶恐,手裡那條抹布給緊緊攥得快擰出水了,牙縫勉強擠出「少爺」兩字。
    我手指桌上的書,罵道:「你以為認得幾個字就可以讀書呀?你能看懂?這是我弟弟的書,我不准你碰他的東西,拿開你的手。髒!」
    雁然是多麼乾淨的人哪!葉子拿抹布的手不曉得有多髒?
    葉子顯然沒將我的話當回事兒,才過幾天就教我撞見他私自拿一本書,在母親的廊簷下讀著。
    我氣不過,衝過去劈手奪下書本,順帶刮他一個大耳括子。他駭異得兩眼圓睜,說不出話來。
    「我警告過你,不准碰我弟弟的東西,你還敢偷?你這個賊!」
    他臉色鐵青,嘴唇顫抖,問:「你憑什麼說我是賊?」
    「你什麼身分問我憑什麼?告訴你,就憑我是主子,你是奴才!」我劈手奪過他手上的書,「敢偷東西?你等著,看我怎麼收拾你,非扒掉你一層皮不可。」
    母親在屋裡聽到我罵人,出聲詢問。我進屋去把書給母親看,「這不知死活的狗東西把雁然的書偷出來。」
    貴伯拿起書瞧一瞧,說:「少爺,您誤會了,這本書是季先生讓我交給葉子的。」
    「他倒是長袖善舞啊,連季先生都攀上關係。」貴伯替他分辯,反將我肚裡的火煽得更旺。
    母親問貴伯咋回事兒?
    貴伯說:「前些天,太太您不是吩咐葉子送些新收成的柿子給季先生嘛,季先生正給吳家少爺講課。季先生說,他看葉子站在門外聽得很專注,所以把書借給他,還讓葉子有空常去呢。」
    母親說:「你也真是的,不分青紅皂白亂罵人。我叫葉子進來,你自己跟他說一聲。」
    我訕訕的說:「我說什麼呀我?」
    母親沒理我,逕自叫喚葉子。喚了幾聲沒聽見應答,母親疑惑的說:「這小子躲起來哭啦?」
    「我去找他。」貴伯腳還沒移動,葉子已經跨進門檻,遠遠立在門邊。貴伯朝他招手,才挪動到母親跟前。他的眼睛有些潮濕,臉頰上猶留有五道分明的紅色指印。
    母親使使眼色,要我給葉子道歉,我不願意,還冷冷的橫了他一眼。母親從抽屜裡取出一盒薄荷膏,在指上沾了些,一邊塗抹在葉子的傷處,一邊說:「少爺知道誤會你了,別難過了。嗯?」
    葉子勉強的露出笑容,我明白他硬生生把淒苦往下嚥,可我拉不下臉說句話安撫他的話。
    母親見他笑,就把這件烏龍事擱在一邊。她問葉子:「二少爺的屋子清理好了嗎?」
    「都擦過了,地上也用水洗過。窗紙有點兒舊,風大的時候可能頂不住。」
    「全換成玻璃吧。現在天氣好,你把書搬出來曬曬。」
    葉子點點頭,偷偷的打量我的神色。
    「那些書許久沒動,怕都給蟲蛀了。」母親語調平靜又有些兒淡淡的傷懷。
    因為上次的事,葉子總是遠遠躲開,避免與我打照面。若真躲不過,他還是畢恭畢敬的喊了聲「少爺」,但臉上的笑容已不像之前坦然,我也故作矜持淡淡的點頭。
    貴伯問我是不是吃葉子的醋。
    「我幹啥吃他的醋?」
    「因為老太太喜歡葉子,您心裡不舒服……」
    「還不只是老太太喜歡他,你不也是?馮家上下都是。他多麼受歡迎呀!我就不喜歡他像隻哈巴狗似的。」
    「少爺,您這麼說葉子,太嚴重啦!他不過是個單純的孩子,個性比較討喜罷了。」
    我討厭母親說他和雁然神似,覺得褻瀆了我對雁然的記憶。
    我更討厭母親將他當成另一個順從聽話的雁然。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時我帶雁然離開這裡,他不見得會活更久,但肯定會更快樂些。
    母親收留葉子,無非是從他身上找到一些些雁然的影子。可是,葉子不可能變成雁然,更不能和雁然相提並論。
    葉子在雁然的院子曬書,一本本數年不見天日的書平攤在席子上。曬書是曠日廢時的差事兒,必須不停的翻頁,又要留神風沙或是貓狗,一刻也不能離開。
    我見葉子動作古怪,特地停下腳步暗地觀察。他蹲在地上,每翻一頁書就停一些時候,再挪腳到下一本書前面,再翻一頁……我終於弄清楚他的舉動,原來他趁曬書之便偷讀那些書,所以不能從頭到尾讀完,只能曬一頁讀一頁,同時讀七八本書。
    見他如此刻苦讀書,不禁替他心酸。對窮人而言,一頁書如此彌足珍貴,我卻為因為自己的心病狠狠刺傷他。
    「讀得真辛苦啊。」我說。
    他唬得站起來,緊張得臉都僵硬了,羞愧的低頭垂手,杵在原地。
    「大太陽底下看書,也不怕弄瞎眼睛?」我彎腰抄起一本書遞給他,「拿去,到陰涼的地方看去。」
    他先是一愣,隨即會意過來,感激的笑了,笑得比那天的陽光還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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