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2/07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原創耽美 無人等候 20

  午後的巷弄非常安靜,只有遠處機車行駛過的聲音,還有江硯的哭聲迴盪著,劉春望抱著他,任由他宣洩情緒。
  在哭聲漸啞時,突然有個人打開公寓的門出來,江硯才意識到自己人還在外頭,渾身一僵,眼淚立刻停了。直到那人關門、腳步聲逐漸遠離,他才後退一步,抬手胡亂抹掉臉上的淚水,有些尷尬。
  他沒有料到劉春望會在公寓大門外等著自己,更沒想到自己的武裝會這麼快就在男人面前直接崩解,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察覺他的赧然,劉春望並沒有說甚麼,只是將他又抱進懷裡。江硯身材瘦小,被這樣一抱,整個人都包覆在男人懷中,小臉埋在劉春望的胸口前,初春氣溫仍然寒冷,保暖厚重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些肥腫,擁抱起來更是阻礙,但是他們沒人鬆手,就在那兒無聲矗立了好一會兒。
  冷靜下來後,江硯突然聞到劉春望身上的淡淡菸味,他不知道男人會抽菸,眼角餘光往旁一瞥,才發現一根幾乎完好的菸躺在他們腳邊,也不確定是不是劉春望的。
  他想像劉春望吞雲吐霧的樣子,胡亂猜測劉春望之所以站在冷風裡抽菸的原因,或許是厭煩了自己的防衛,或許是終於和自己分開能鬆了口氣……也或許是,劉春望早已知道自己會後悔趕他離開。
  不過是萍水相逢,不過是十幾天而已,到底自己有甚麼值得劉春望這樣做的?若只是可憐自己,根本不需要做到這種地步,江硯怎麼想也想不透,他收緊手臂,男人結實的身軀穩穩地托著他,絲毫沒有動搖,滿溢胸懷的情感逐漸又讓他管不住淚腺。
  
  在這個擁抱之前,他害怕劉春望的離去而哭,然而真正相擁了,他又困惑於對方為何留下。
  察覺他又開始抽鼻子,劉春望微微鬆了手,語帶擔憂問道:「是不是傷口又痛了?」
  江硯把他抱得更緊,將臉埋在他的胸前,輕輕搖搖頭,過了一會兒,他聽到頭頂上傳來劉春望的聲音,「江硯,讓我照顧你,好不好?」
  雖然劉春望用「照顧」兩個字,但江硯清楚,男人所說的絕不只是單純地照顧這麼簡單而已,是包含了希望往後能以更緊密的關係相待的請求。
  他緊緊抱著男人的腰,遲疑許久,才終於說出一直壓在心頭上的在意,「但是……你結婚了?我不想、破壞你的家庭……」
  劉春望微愣了下,他沒想到都這個時候了,江硯竟是糾結於自己是否單身的問題,不過仔細想想,這段時間以來確實也沒有契機講清楚,也不知道江硯到底為此暗自煩惱了多久才終於問出口。他輕輕笑了聲,「你覺得我像是會出軌的人嗎?」
  江硯微愣,「可是你手上還戴著戒指……」那不是一直惦記著的意思嗎?
  聞言,劉春望鬆開江硯,將左手伸到兩人面前,攤開手掌,圈在無名指根上的銀環還在那兒,他低聲道:「我很早以前就離婚了,你不用擔心。」停頓了會兒,他才又接著說:「一直戴著是提醒自己,不要犯同樣的錯。」
  江硯抬眸看他,伸手碰了碰那枚銀戒,「……真的嗎?」語氣裡還有許多的不確定。
  「真的,你可以替我摘下來、幫我保管它,直到……你不想讓我繼續照顧你為止。」劉春望低聲說,垂首輕輕吻了下江硯細瘦的手指。
  因為天冷而乾燥、些微起皮的嘴唇碰觸著敏感的指頭,讓江硯微微縮了縮脖子,劉春望又笑了聲,「若你還擔心,我可以給你看我的身分證或者戶口名簿都沒問題。」
  「……我、我沒有不相信你,只是我、我、我不知道……」江硯結結巴巴道,這一切都太突然了,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可以不用馬上回答我,但在你身體養好之前,讓我能陪在你身邊,好嗎?」劉春望問。
  據說在真正的請求之前先提一個更困難的請求,真正的請求更容易被答應,他知道他在這時候問江硯這些問題,頗有趁虛而入的意味,但若能讓江硯願意在身體養好之前依靠自己,那就值得了。
  這般溫柔要如何才能招架?江硯不知道,不管他如何抵擋,劉春望總有辦法突破他的防禦。
  最終,他只能棄守,「……好。」江硯小聲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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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啊一下。」江磐對來看診的小朋友說,拿著壓舌板和反射鏡,快速檢查喉嚨內部的狀況,然後用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拿起噴管快速伸進小病患嘴裡噴藥,在眼前的小孩兒即將反應過來開始大哭之前,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張貼紙塞進孩子手裡,嘴上念道:「喔!亮亮好勇敢喔!藥噴完很快就會好了喔!來!給你一張貼紙!」
  一番操作唬得孩子一愣一愣的,都還來不及嚎就被手裡的卡通貼紙吸引走注意力,趁孩子高興看貼紙時,江磐快速將診斷鍵入系統,又翻出病患之前的用藥紀錄、開藥,嘴上交代:「喉嚨有點發炎,不過看起來還好,不是太嚴重,這幾天多讓他喝水、休息,藥三餐飯後跟睡前吃,紅包是退燒藥、備著用的,如果有燒到三十八度以上再讓他吃,若沒有甚麼問題三天後再回來看看。」
  「好,謝謝醫生。」眼前的婦人點頭應聲, 江磐朝她溫和一笑,繼續手上敲打鍵盤的動作,然後按下叫號機,讓下一位病患準備進來。
  一切的流程都很正常,不過等了一會兒,孩子的母親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江磐才轉頭看向對方,「還有甚麼問題需要幫忙嗎?」
  「江醫生、你知道,你媽媽……」婦人欲言又止。
  果然不是巧合。
  「……現在是我的工作時間。」江磐直視對方的眼睛說,語氣從方才的溫和變得冰冷堅定。
  「我真的是沒有辦法,我的孩子還這麼小、她這樣一告……我不知道之後該怎麼辦啊……」對方又說,眼淚很快就流下來,哭得身軀都一顫一顫的,梨花帶淚的樣子,看上去弱小又無助,十分可憐。
  可江磐心裡沒有太多的同情,他只是想,她和徐瑞麗真的是完全是不同類型的人,也難怪爸爸會喜歡。
  看到媽媽哭了,孩子頓時變得緊張,立刻抱住她,大聲喊道:「醫生!你為什麼欺負我媽媽!」
  這麼一喊,準備叫下一個病患進來的護理師立刻開門進來查看狀況,江磐抱持著坐在位置上的姿勢,和那對母子隔了一段距離,保持沉著穩定的聲線,對護理師說:「沒事,她只是擔心小孩的狀況所以哭了,已經看完了。」
  這種窮緊張的母親在兒科診所並不少見,護理師當即表示理解,立刻出手協助江磐,邊扶著婦人的背、邊道:「亮亮媽媽,那我們先出去喔!後面還有很多病患在等。」
  被帶著往外走的婦人又回頭看著江磐,「江醫生,你就不能行行好、當初我也是不得已……」
  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不得已?江磐嘲諷地想,但他明智地沒有將這話說出口,免得情況變得更加難以收拾,只是垂下眼眸,低聲道:「亮亮媽媽,我明白你的困難,但我也是人家的兒子,我也有我的不得已。」聲音隱隱帶著一些顫抖。
  「江醫生──」那婦人一愣,還想繼續說,但下一位病患已經在診間門口旁,等著要進來,還不耐煩地催促,「你問好了嗎?我趕時間。」
  護理師一聽,當即微微使力,將那對母子請出門外、然後讓接著看診的病患進去,關上診間的門,這才隔開那名婦人乞求的目光。
  整個空間頓時安靜下來。
  江磐沒看走進來的病人,只是低聲道:「不好意思,稍微等我一下。」
  「好。」已經來過好幾次的女病患坐在旋轉椅凳上,抱著包包和脫下來的外套等著。
  他一手放在鍵盤上,一手握著滑鼠滾動輪軸,花了一點時間確認剛剛打的內容,然後按存檔送出、點開這一位病患的病歷資料,才轉頭看向對方,「王小姐,今天有甚麼問題?」臉上的表情已恢復以往溫和的樣子。
  「不知道是不是腸胃炎,一吃東西就肚子痛。」女病患說。
  「過年的時候飲食不正常,是滿容易的,來,往那邊躺,我們檢查一下。」江磐說,原先協助這個診間的女護理師不知道是不是還在處理方才那對母子,他伸手按了桌上的一個鈕,請其他的女助理進來,然後才開始檢查。
  遇到孩子要有耐心,盡量別弄哭,不然家長心疼起來可能會怪醫師;遇到女病患要小心性別距離,必要時請女護理師或女助理一同診察,但是不可以明說,免得病患又心生牴觸;遇到婆婆媽媽時除了看診之外要耐心地聽病患嘮叨幾句,不可以不耐煩地趕人離開;遇到拿著網路文章、不懂裝懂來質疑醫生的病患要保持微笑,肯定病人的認真。雖然是兒科診所,是高收入高專業的工作,但說穿了,這份工作更像高級服務業,用他的專業給客人「舒適的服務」。
  過完年之後,劇烈變化的天氣和不正常的飲食、作息,讓兒科診所整個大爆滿,從穿上白袍、進入診間開始,江磐幾乎連喝口水、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病人一個接著一個看。
  本來江硯離開後,他打算繼續請假,直到媽媽到出院、返家休養,能夠自理生活為止,但是開工頭幾天來代班的學長姐陸續要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沒法繼續幫忙,診所缺人手,不斷來電話,希望他能早日回去上班。
  
  徐慧英見徐瑞麗一直不太搭理他,順著這個理由,將他趕回桃園,要他放心,她會每天去照顧徐瑞麗,出院之後會把徐瑞麗接回她在台北的房子休養。
  於是江磐就回來了。
  說實話,能離開花蓮、離開對著自己就沉默不語的徐瑞麗,感覺輕鬆很多,但是放著還沒痊癒的媽媽不管,江磐心裡並不踏實,只能每天下班後和大阿姨通電話,確認媽媽的病況有逐漸好轉,才能稍微安心。
  但是,在徐瑞麗即將要出院之前,江磐又從大阿姨那裡得知,徐瑞麗在醫院裡又哭了一場,因為她收到法院的調解通知,江啟銘要訴請離婚。
  原本江磐以為,江啟銘至少會等徐瑞麗出院才會再提離婚的事,卻沒想到爸爸一點餘地也不留。
  江啟銘此時提起訴訟,大概是算計好的,想藉此讓徐瑞麗傷透心、乾脆放棄挽回,直接簽字離婚,江家的資產像是房子、車子幾乎都登記在江啟銘名下,若徐瑞麗順了江啟銘的意,甚麼也不爭,多年來她和江啟銘一起打拚而來的資產就有很大機率拱手讓人了。
  三十多年的夫妻情分,吵吵鬧鬧走過的這些日子,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笑話。即便徐瑞麗堅決不肯離婚,可江啟銘心意已決,徐慧英也不希望大姐再受這種委屈,她在電話裡要江磐安心,她會幫忙找好律師、不會讓江啟銘稱心如意。
  
  不管婚姻本身的意義有多麼美好,一但進入訴訟離婚的程序,為了爭財產、爭對錯,或只是爭一口氣,都注定兩人的關係會碎裂得更徹底,再也沒有挽回的可能。
  徐慧英請來的律師在了解案情之後,為徐瑞麗擬定了訴訟策略,江啟銘最近一直都待在外遇對象身邊,要蒐集他外遇的證據非常容易,對這兩人提起侵害配偶權之訴,有很大的贏面,也能在離婚訴訟有較多的籌碼。
  短短兩個多星期,律師立刻就協助徐瑞麗遞出訴狀,這才有了江啟銘的外遇對象慌不擇路、利用小孩生病為由,出現在江磐診間求情的一幕。
  孩子病歷上的姓名欄上寫著「江亮」,前途光亮,和他們三個以石為名的兄弟都不一樣,五歲多的孩子怯怯跟在母親身邊,懵懂無知,江磐忍不住惡意地想,跟著一個當第三者的母親生活,父親又是那種人,這樣的孩子未來真的會前途光亮嗎?
  ……只不過,就算是看似健全的家庭,也不代表未來就是光輝無晦的,江磐自嘲一笑。
  他不太懂法律,也不清楚徐瑞麗怎麼和律師談的,徐慧英並沒有說得太仔細,只是提到若調解失敗進入訴訟程序,之後或許會請他和江硯出面當證人。
  電話裡,徐慧英對小外甥道:「到時候你一定要幫你媽媽作證,讓你爸曉得做人不能顛倒是非黑白!」
  
  江磐只嗯了聲當作是回答,但他想起徐瑞麗以前總是常說,她是為了孩子才在這個家隱忍這麼久,若不是他們還小,她早就離婚了。可笑的是,最終他們夫妻撕破臉,卻是要孩子出面,為父母破碎的婚姻定奪,這時候倒想不起來她當初在這段婚姻裡委屈求全都是為了孩子了。
  從徐瑞麗和江啟銘結婚開始,三個孩子陸續出生,成了五口之家,然後是江磊自殺,江硯和自己或許也要離開,最終,連組成這個家的地基也要敲掉,他們就像結構錯誤的建築一樣,不管怎麼補強,最終都會坍塌。
  
  腸胃炎的女病患看完之後,後面是一個才三歲的小女孩,正在發燒,年輕的媽媽抱著孩子手足無措,「醫生,她燒一直不退,都沒有精神,怎麼辦?是不是要打針?」
  孩子的臉燒得通紅,精神有些倦倦的,江磐安撫了下家長,仔細問清病況,孩子從前一天開始發燒,有流鼻水、咳嗽以及拉肚子等症狀,又用聽診器確認,心臟和肺臟沒有異常,「這個情況通常是病毒性感染,很正常,可能會發燒兩到三天,等一下我會開退燒藥、回去吃了之後觀察看看,應該精神食慾會好一點,不過本來身體不舒服活動力就會比較差一點。如果超過三天還是一直高燒,要馬上回診,看是不是有其他的狀況。」
  年輕的媽媽面上都是擔憂,認真聆聽醫生衛教,頻頻點頭,又再問了一次,「真的不用打針趕快退燒嗎?腦袋會不會燒壞?」
  「小孩子退燒用口服藥比較好,一般來說病毒性感染引起的發燒不用太過擔心,除非是細菌感染,引發腦膜炎之類的才會影響到腦部,不過這個機率不高。」江磐耐心解釋了一番,才讓對方稍微安心。
  孩子的鼻子完全被濃稠鼻涕塞住,呼吸不是很順暢,江磐從治療台上抽了吸引管、裝上消毒過的吸頭,「來,我們抽個鼻涕,會比較舒服一點喔。」
  年輕媽媽配合著固定孩子的身體,可細長的金屬管子進入鼻腔深處感覺極不舒服,原先因為生病就脾氣不太好的孩子小臉一皺,還沒等江磐處理完就開始放聲大哭。
  她一哭、年輕的媽媽慌慌張張立刻抱著孩子安撫,「你不要哭啊、不哭啊、不哭,醫生哥哥抽鼻涕這樣才不會不舒服啊沒事沒事……」
  響亮的哭聲迴盪在診間,震得人耳膜生疼,江磐在旁邊跟著安撫,「沒事喔沒事,不舒服我們就不抽了好不好?沒事……」
  這個場景算是兒科日常,每天都要上演好幾次,可江磐突然想起很小的時候,有次徐瑞麗也是這樣抱著生病的自己看醫生、因為自己的哭鬧不停而跟著在診間嚎啕大哭。
  不管怎麼安撫,小女孩的哭泣都沒有停止的趨勢,年輕的媽媽邊哭邊道:「她平常都不哭的,不知道為什麼每次來看醫生都會哭……」語氣非常無助,急得也跟著哭了出來。
  「會哭是好事,代表她難過有正常表達出來。」孩子哭個不停,江磐拿紙巾幫忙擦掉孩子不斷滾落的眼淚和源源不絕的鼻涕,嘴上安慰著年輕媽媽,卻好像被孩子嘶聲力竭的哭聲感染般,勾出了從江亮出現開始,逐漸積累在胸口的難受,讓他也忍不住跟著紅了眼眶,只能持續低聲對著小女孩道:「沒事啊沒事、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能夠盡情哭鬧、發洩不適、傷心、難過、害怕,是幼兒求生的本能,但是對照顧者來說,孩子這些不能被控制的情緒就像顆不定時炸彈,總是炸得人心慌意亂,還要擔心會遭受周圍的責難。但從醫學的角度來看,還無法好好言語的孩子能適時的表達出不舒服,那些可能會危及生命的病痛威脅才能及時被發現、處理。
  在成長的過程裡,人總是很容易不知不覺丟失這種本能,但又學不會表達出來的方法,只能隱忍、掩飾、抑藏那些恐懼、害怕、無措和傷心,致使周遭的人察覺不到。
  不到五坪大的診間裡,兩個大人一個小孩一塊陷入了愁雲慘霧之中,結果反而是小孩最先冷靜下來,綁著兩條辮子的小女孩一邊打著哭嗝、一邊伸出兩條小手臂,用稚嫩的手掌碰觸江磐的臉,口齒不清地道:「不哭、不哭,痛痛飛走喔──」
  大人們皆是一愣,純真的孩子還在試圖安慰,「痛痛飛走了!不哭了!」
  明明還在發燒、身體不舒服,明明因為被抽鼻涕而受了驚嚇還未平復,但是比起自己的害怕和委屈,這孩子卻停下來先處理了大人的脆弱──所有的孩子都是這樣,若你不愛他,他不會停止愛你,但他會忘記愛自己。
  江磐的眼淚頓時湧得更兇,他努力扯著笑,眼角還掛著淚珠,重複著孩子的話,「嗯!痛痛飛走了喔!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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