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病人最大的需要是靜養,讓身體盡快恢復。」
在病房外,主治醫生趁著江硯睡著時,對著劉春望說,「要麻煩你盡量減少外界的刺激,讓江先生能保持情緒穩定。」
這句話,主治醫生和江磐、徐永成都說過一次,對著不確定關係、但看起來是江硯主要照顧者的劉春望,也不忘再次耳提面命地叮嚀。
不過休假一天而已,他隔天到班,僅僅聽護理師轉述前一日徐瑞麗和江硯在加護病房吵鬧的情況,就整個頭皮發麻,萬一傷口破裂,不只是修復起來很麻煩,還有很大的機率會發生感染,江硯年輕、身體底子不錯,或許能夠很快復原,但徐瑞麗現在免疫力低下,感染惡化導致死亡是有可能發生的事,大意不得。
在三個照顧江硯的人裡面,只有劉春望一直待在江硯身邊,也只有他有機會阻止當時江硯前往加護病房的腳步。
主治醫生不知道為什麼劉春望沒有阻止江硯,這幾天看劉春望和江硯親近的樣子,兩人應該不是那麼生疏,他相信劉春望肯定也曉得江硯和徐瑞麗之間的事情,但是他也不打算深究,讓病人能安穩痊癒才是醫生和照顧者的共同的目標,他嘆了口氣,「就這一陣子,至少等傷口長好了。」
劉春望只是點頭,「……我會盡力。」他和醫生站在普通病房外不遠處的走廊旁邊,看著來來去去的病患、家屬、忙碌的醫護人員。
停頓半晌,劉春望才又開口說:「但是,這樣真的好嗎?」
對於毫不猶豫把自己的肝臟捐出去給媽媽的江硯而言,真的是一件好事嗎?劉春望總覺得,現在的局面絕非江硯想要的結果,可是和徐瑞麗鬧成了這樣,沒有趁著還在醫院時再碰一面、再談一談,等江硯出院以後,還有挽回的餘地嗎?
誰都無法斷定到底怎樣做才是好的,主治醫生明白劉春望問這話的意思,但他只是告訴劉春望,「我看過太多、太多病人了,你知道要怎樣的人,才有機會跟親人和解嗎?」
主治醫生的目光看著窗外,聲音很平穩,雲淡風輕地樣子,劉春望沒回答,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曉得答案。
但帶著黑框眼鏡的中年醫生沒有給他迴避的機會,還是殘酷地說出了他多年的經驗總結:「就是『快死的人』。」
經手無數生死,主治醫生不敢傲慢地說自己都看得透澈,「死亡或許能逼得人放下難以理清的糾結、好好珍惜所剩不多的時間,但有時甚至連死亡都沒有辦法成為和解的契機……那要兩個人都願意,不是其中一個人想要就可以的。」
「……有時死亡只是其中一人的解脫而已。」主治醫生停頓了下,望向窗外的目光悠遠起來,「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不用去想到底為什麼、到底怎樣才好,與其花一輩子在這上面,不如把時間多留給自己。」因為,花再多時間,事情也不一定會有甚麼轉圜。
「可那是他媽媽……」劉春望試圖反駁。
會在醫院裡拉扯吵鬧的,怎又會是普通的關係?可眾生百態,最終的結局卻不會相差太多,那些愛恨糾纏,常常連死亡都無法使其割捨,「就算是他媽媽也一樣。」主治醫生低聲說,「都一樣,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夫妻、朋友……都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家醫院是宗教團體成立的,連醫生說的話都特別有哲理,但劉春望感覺醫生說的話似乎不只是在講江硯和徐瑞麗。
他怔愣了會兒,半晌才點頭道:「……我知道了。」
「江先生已經盡力做了他能做的了。」主治醫生安慰他說,「這樣就好了。」
這樣就好了。
說起來輕巧,但真有這麼容易嗎?
不過劉春望沒有再多說甚麼,只是問:「……他甚麼時候能出院?」
「如果恢復狀況不錯,再過兩、三天吧。」主治醫生回答,「到時候我會幫他轉介到台北分院,他可以在那裡回診跟拆線。」他看了看表,等會兒還有一場手術。
臨走前,他輕輕拍了拍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肩膀,道了一句:「還好江先生有你照顧。」
劉春望點頭,只應了聲:「嗯。」
主治醫生離開之後,看江硯正在睡覺、一時半刻還不會醒,劉春望下樓,走出醫院大門,想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點東西喝,順便透透氣。
進了便利商店,裡頭沒幾個人,店員喊著歡迎光臨的聲音也有氣無力的,劉春望到櫃檯,要了一杯熱美式,正要掏錢結帳時,看到店員身後佔據一大面牆的菸櫃,鬼使神差地要了一包菸和打火機。
拿了熱咖啡,出了店門,他躲在附近的小巷裡,抽出一根點燃,放在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口。
Lucky Strike嗆辣的煙霧充滿肺部,又緩緩吐出,他靠在巷子邊的圍牆上,咬著菸放空,這兩天因為照顧江硯,他沒怎麼睡好,靠著這根菸才醒神一些。
吐出的菸霧將他包圍住,冷風穿過也沒吹散,帶著尼古丁苦味的氣息讓他恍惚間彷彿像回到過去那些抽菸的時光,跟著那些年的回憶也鮮明起來,就算刻意換了香菸的牌子抽也難以逃脫。
過完年,氣溫還沒回暖,在曬不到太陽的巷子裡更覺得冷,抽完一根菸,他伸出左手,簡約的銀戒套在無名指的根部,他看了看,又忍不住再抽一根菸,這附近只有便利商店自動門的鈴聲送往迎來,偶而會有三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不像從嘴裡吐出一會兒就消失的菸霧,方才主治醫生說的話,還在他腦海裡久久不散。
人和人之間的種種關係,即便是已經盡了當時最大的努力,只要留有遺憾,就很難不去想。
那種遺憾深根在腦海中,不斷去想、不斷懊悔的心情,就算時間久了、後來的事情堆積,讓人一時忘了,但只要隨便一個提示,濃厚得難以劃開的念想和情緒就會浮出,纏得人發瘋。
劉春望太懂那種感覺了。
就是因為深刻體會過,所以他雖然心疼江硯,卻不會插手去阻止江硯試圖掙扎的行動,選擇在江硯碰得頭破血流時守在一旁。
他沒有醫者行醫看遍人間百態悟出的豁達,總覺得對於身在當下的那個人而言,「放棄」兩個字談何容易?
那是江硯的人生,不能因為心疼,就擅自為江硯做出選擇。要努力到甚麼時候、要努力到甚麼地步,江硯自己決定了才能算數。就算在醫生眼裡看起來「都一樣」,但放在當事人自己身上,就是不一樣的事情。
也不知道自己這樣想到底對或不對。抽完兩根菸,他感覺精神好了點,捏皺菸盒,連同打火機都扔進了便利商店的垃圾桶。
在外頭散了散身上的菸味,劉春望才回病房。
拉開門時,他愣了下,江硯正拖著點滴架蹲在病房中央,手足無措看著他,臉色蒼白如紙。
他趕緊快步走過去,把江硯托抱起來,挪回病床上,「怎麼回事?」
「我、我剛剛去上廁所……」江硯有些尷尬道。
醒來時病房裡沒有人,他以為劉春望已經走了,便獨自起身去上廁所,好不容易上完、走出浴室,已經滿身虛汗,距離病床不過幾步路,挪動步伐靠近卻十分艱難,傷口還疼著,他只好停下來蹲著,想緩一緩。
「下次可以叫我幫你。」劉春望說。
「……只是上廁所而已。」江硯回答。
「只是上廁所也一樣。」男人說,捏了捏江硯的手。
這幾天,大多是劉春望陪著江硯。
劉春望沒有和任何人談起自己的身份,江硯醒來之後也沒有和家人介紹他,更沒人當面質疑為什麼他身邊會有一個陌生男人出現,而且舉止親密。似乎所有人都已默認他們二人的關係,或者是沒人敢把它們之間的關係攤開來談,擅自填了答案。
只有江硯自己心裡清楚,他和劉春望甚麼關係都不是。
卻也只有這個甚麼關係都沒有的男人,是他現在唯一能夠抓住的浮木。
這間暫時還沒有其他病人入住的病房,就像一個小堡壘般,讓江硯能夠暫時忘記外面的那些事情,暫時忽視劉春望手上的銀戒,不必面對現實,和男人待在一塊兒。
然而,春節假期不可能永遠不結束,他也不可能永遠攀在浮木上,劉春望遲早還是得離開的,江硯心裡很清楚。
劉春望何時會走、走的時候會不會和他道別,江硯不知道,但是他一直都準備著,在某一次醒來,病房裡就會真的只剩他一個人。
這些想法他當然不可能說得出口,也無從解釋他選擇自己處理大小事的原因,江硯看著男人溫柔的面容,只是嗯了聲。
如果可以的話,他卑劣的希望自己的傷口永遠不會長好,能把眼前的男人留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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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術後疼痛讓病患不敢用力呼吸、造成肺部積痰而感染,主治醫師要求江硯做呼吸訓練。
呼吸訓練器由三個透明管組成,每一個管子的底部都有一顆小球,江硯的任務就是要用呼吸把三顆小球都吸到頂端。他每天都會練習,對著吹嘴使勁呼吸,三顆球最好的時候也只有一顆浮上頂端、一個飄在半空中。
幾天下來都沒甚麼進展,因為賣力呼吸牽扯到傷口,還疼,沒多久就滿頭是汗,這讓江硯很是氣餒。
「別急,慢慢來。」劉春望摸了摸江硯因為呼吸練習而難得有點血色的臉頰,安慰道,伸手接過吹嘴,讓他休息。
拔掉了自費止痛藥的點滴,現在江硯只靠口服的長效止痛劑度過疼痛。這是江硯自己提出的,他希望掛在身上的管子可以趕快減少。
想到江硯剛醒時痛到流眼淚的樣子,原先劉春望擔憂會不會太早,不過主治醫生評估若真的太疼還可以另外再打止痛針,還是順著病人的意願,拿掉了自費止痛藥。
或許是已經適應了疼痛,在拿掉自費止痛藥之後江硯的精神都還不錯,讓劉春望稍稍放心。
緩過氣之後,江硯道:「……再試一下。」他希望自己可以恢復快一點。
劉春望看著他,把吹嘴又遞還給江硯,「……好。」相處幾日,他對江硯的逞強已有深刻的認識,雖然想勸江硯休息,但看他一臉堅持,只好妥協。
江硯賣力試著,在最後一次時第二顆小球終於一起浮上頂端,維持幾秒後放掉,「第二顆!」他高興地說,臉上難得有了些許笑容。
「進步了。」劉春望道。仔細想想,除了在北車認識時表面友好的笑容之外,他幾乎沒看過江硯笑。
從那日對著徐瑞麗哭吼回來後,江硯就沒再提起媽媽半句,主治醫生來巡房、去做檢查,他都一一配合,出去走動、活絡筋骨時,他也乖乖順著劉春望的帶領走,沒再靠近加護病房。
江磐或徐永成來,他們和江硯交談的內容也完全避開了徐瑞麗,試圖讓那日的事情就這樣悄然無聲的過去。
大概是知道自己出現只會引起喧鬧,江啟銘從那日之後就不見蹤影,也沒人再聯繫他。
讓江硯能夠保持情緒的平穩當然是好事,連日來他所承受的已經太多了,如果再發生甚麼事,江硯恐怕沒法再扛起,只是,劉春望總時不時會察覺到江硯沒藏好的難過。
把呼吸訓練器收進櫃子之後,劉春望看著江硯,摸了摸他的臉頰,用自己額頭抵住江硯的額頭。
江硯不明所以,但劉春望靠得很近,讓他有點緊張。
和開刀後還虛弱著、需要一直裹著毯子貼好幾片暖暖包才能保持手腳不要冰涼的江硯不同,劉春望的體溫維持著身強體壯的熱度,藉著貼在江硯臉上的手掌和額頭傳遞過來。
劉春望的手很溫暖。江硯閉上眼睛,被碰觸的感覺更加鮮明。
然後,他聽見劉春望輕聲問:「還好嗎?」溫熱的吐息跟著關心的話拂過臉頰,讓江硯屏息一瞬。
……果然不管裝得再怎麼輕鬆的樣子,劉春望就是很容易拆穿他。
「嗯。」江硯應了聲,一被問起就覺得眼眶酸澀,他皺著鼻子,試圖壓抑快要蜂擁而出的淚液。
但他感覺到劉春望的手指壓了壓他的眼角,「難過的話就哭出來沒關係,我會在這裡。」
江硯還沒想好下一句話要說甚麼,眼淚就比聲音先出現,從眼尾滑落,然後被男人的手指抹去。
劉春望的關心像是打開了水庫的閘門,讓江硯心裡積壓沉重的惶然不安隨著眼淚宣洩而出。
就是這樣,江硯才覺得難為情。
他想快點讓生活恢復正常,當作一切都好了,可是似乎很難短時間內做到。
他現在不知道到底甚麼樣才叫「正常」,也不知道未來到底會變得如何,他不知道那天他失控發了脾氣,之後會怎麼樣,但他想,大概一切都完了。
這個過年他失去了家人、失去了男朋友,也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些甚麼,就連眼前的劉春望也好像曇花一現,隨時都會消失。
他甚麼都沒有了。
以後,他要怎麼生活?他能怎麼生活?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像。
看著江硯眼淚成串地掉,劉春望坐上床緣,把江硯攬進懷裡,心疼地一下一下拍撫著他的背。
江硯不是能夠主動袒露脆弱的性格,可劉春望的溫柔太過溺人,讓他實在忍不住,他靠在男人的懷中,用濃濃地鼻音說:「我……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聽見這話,劉春望抱著他的手臂微微收緊,低聲道:「……會好起來的。」
「……有可能嗎?」江硯哽咽著問。
「會的。」劉春望又再次說,他也曾經有過覺得世界像是崩塌毀滅一樣的無措茫然,所以他能告訴江硯,會變好的。
劉春望邊說邊輕輕親了一下懷裡人的額頭,溫熱柔軟的嘴唇混著話語,將懷中瘦小的人包裹住。江硯閉著眼睛,任由眼淚奔流,他總覺得這話好像似曾相識,但想不起來在哪聽過。
他和劉春望稱不上對彼此了解很多,江硯也曉得劉春望現在說的話根本毫無根據,他甚至可以想出好幾句反駁對方的話。
但是因為男人說得那樣篤定,篤定到連惶惑不安的江硯,都跟著那一聲聲「會好起來的」,逐漸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