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耽美 無人等候 14

2021/07/03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捐肝手術在江硯的腹部留下一道L型的巨大傷口。
  他醒來後沒多久,主治醫師和護理師就來查看,貼在傷口上的紗布移開時,露出縫了二、三十針像蜈蚣一樣長長的、暗紅色的帶血縫合處。
  劉春望看著那傷口,想到在江硯背後的大條傷疤,這人好像一個布娃娃,支離破碎,可破了又補、破了又補,頑強地維持原本的形態。
  沒有感染發炎的跡象,除了疼痛感明顯之外,恢復的狀況算是不錯, 護理師替他拔除鼻胃管,「之後可以開始正常吃東西,要多走路、活動活動,傷口才不會惡化。」主治醫生交代。
  江硯點頭。
  他們的對話彷彿一般的醫病,江硯因為什麼疾病來手術、主治醫生來治療問診,內容只圍繞著江硯的術後情況,和其他人都沒有關係。
  原先主治醫生準備要離開了,但江硯又叫住他,「醫生。」
  帶著黑框眼鏡的中年醫師,穿著白袍、手上還拿著一塊板子,身邊跟著一個護理師,轉過身來看他。
  江硯遲疑半晌,才開口,「醫生……我媽、她、狀況還好嗎?」
  主治醫生望向醒來沒多久就問起母親的江硯,「……身體狀況還好,不過還需要在加護病房觀察。」
  說完,他看著臉色蒼白的江硯,掙扎幾秒,才又低聲交代:「病人的情緒非常不穩定,有會同精神科醫師來治療,現在不適合受到太大的刺激……」
  他想了想,還是直言:「……如果你想去看她,等她好一點吧。」一旁的護理師立即扯了一下醫生的白袍袖子。
  中年男醫生只是輕輕扯回了自己的袖子,他知道自己在做甚麼。
  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
  「……好。」江硯回答,因為瘦,所以他睜著眼時眼睛看起來特別大,帶著些許征愣,又似堅強。
  他說的這聲好,讓心軟的護理師別過頭去,不敢再看江硯。
  剛剛動完一場大手術,把自己的肝臟分出去六、七成,卻在醒來後知道受贈肝臟的母親對此不滿,會有多難過? 雖然這對江硯來說,並不是預料之外的事情。
  主治醫師當然曉得他們母子的間隙,但兩邊都是他的病人,與其讓江硯撐著剛開完刀的身體去被徐瑞麗打擊,不如讓他早點知道另一頭的情況,先把自己安頓好。
  江硯不笨,自然聽得懂主治醫師的話中有話。他覺得止痛劑的代謝太快了,火燒似的難受又從身體裡透出來,讓他忍不住又閉上眼睛,緩一緩讓人窒息的疼痛。
  醫師和護理師都走了之後,安靜下來的病房裡只剩劉春望陪著江硯。
  他以為江硯要繼續睡,過了半晌,聽見江硯聲音沙啞地問:「……你怎麼在這裡?」。
  劉春望坐在病床邊,低頭看著江硯,摸了摸他的臉頰,替他把剛剛因為疼痛而冒出的淚痕和汗珠都抹掉,「想說還有過兩天才開工,花蓮也不遠,就想過來看看你。」
  病房裡另一張床不知道甚麼時候空了,只有他們兩個在,江硯盯著劉春望帶著溫柔神情的臉龐,從苗栗到花蓮的交通時間怎麼說也要三、四個小時,來一趟光是坐車半天時間就過了,「...…明明就很遠。」
  劉春望微微勾起嘴角,「我說不遠就不遠。」一雙眼睛像是看透江硯的侷促,同樣帶著暖意微微彎著。
  「……」江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的話,對方眼神裡透出的溫度他還是不適應,不禁撇過頭,試圖迴避。
  「很不舒服嗎?」劉春望問,用手背輕輕蹭了一下他的臉頰。
  「嗯。」江硯虛應一聲,臉不自覺地靠著男人的手背貼著。
  看著他閉目貼著自己手背的樣子,劉春望回想,之前,江硯語氣輕鬆地在電話裡說會有弟弟和小舅舅照顧自己,如今醒來,看見病房裡只有他,卻只問他怎麼來了,不問為什麼其他人不在。
  酸酸澀澀的情緒從心底湧上,江硯的倔強總是這麼剛好讓他心疼。
  他站起來,江硯立即警覺地睜眼,下意識地抬手捉住他的手,遲疑道:「……你要走了?」
  江硯的手臂接著點滴管,臉色蒼白虛弱,虛握的手冰冰涼涼,看上去有些可憐,劉春望輕輕握住他的手掌,溫聲道:「你全身都是汗,我去弄毛巾。」
  劉春望伸手覆上江硯的手,安撫地拍了兩下,才把他的手安放在棉被上,轉身拿臉盆毛巾去接水,即使背對著江硯,都能感覺對方的眼神黏在自己身上。
  端著臉盆回到病床房,劉春望對上江硯的目光,先把手上的東西擺在一邊,替江硯把病床搖起來,讓人能夠坐著,然後伸手想替剛開完刀的病人解開衣服。
  江硯無措地按住他的手,「……我可以自己來。」
  劉春望挑眉,「……扯到傷口會痛。」
  手術的傷口那麼大,隨便一動都會牽扯到周邊的神經。
  江硯沒有妥協,還是接過擰乾的毛巾,咬著牙替自己解衣服、擦拭,但疼痛的程度遠遠超過他所能夠承受的,沒擦幾下便痛得冒汗,連帶手都跟著顫抖。
  在他疼到不得不停下來緩一緩時,劉春望從他手上拿走毛巾,輕柔細心地接續清潔的工作。
  江硯垂著頭,一點抵抗也沒有地讓劉春望照顧他。
  他覺得他能照顧自己,第一次住院的時候,他趴在病床上,背上頂著那麼一大條的傷口,斷了腿還有一條手臂不能使,身邊也只有偶爾出現的江磐和爸爸,還不是自己照顧自己,順利捱到出院回家、然後康復?
  盯著男人手上的銀環,江硯又疼又覺得困惑,為什麼現在他手腳都能好好活動,卻做不到了呢?不知不覺地,一點一點溫熱的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劉春望的手上。
  劉春望微愣了愣,但他沒停下手上的動作,只是輕輕按住江硯的後頸,讓他靠在自己懷裡,繼續替他擦拭背部、替他套上乾淨的上衣。
  江磐和小舅舅都不在病房裡,大概是去媽媽那邊,江硯心裡曉得,徐瑞麗和自己同樣需要照顧,也沒人可以準確預測他會甚麼時候清醒,但是睜眼看見只有劉春望在身邊的那個瞬間,還是忍不住感到軟弱、委屈。
  劉春望將他抱在懷裡,一直到他眼淚漸停,才替他擦乾淨頰上沾染的淚水,放下毛巾後,劉春望捧著他的臉,看著江硯的眼睛,江硯甚至能從劉春望的眼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確認江硯冷靜之後,劉春望忍不住親了親他的臉頰。
  略顯乾燥地嘴唇印在臉頰上的感覺有點粗,帶著溫熱吐息,顯得親暱珍惜,讓虛弱的江硯心情好了起來。
  一陣折騰,又哭過一通,疲倦湧了上來,劉春望替他把病床搖平,拉好被子,溫聲道:「睡一會兒吧。」
  江硯悶悶地嗯了聲, 病房裡的溫度不高,冷冷的,他縮在棉被裡,看著陪在身邊的男人,「你要回去了嗎?」
  劉春望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掌,「你下次醒來我還會在的。」
  低沉的嗓音柔柔的,江硯閉上眼睛,莫名想到,以前媽媽要從大山回來時,為了擺脫江磐緊抓不放的手,輕聲哄的那句「我只是去上廁所,一下就回來了。」
  從那時候起,江硯就曉得,承諾是不可相信的。
  然而他現在卻很想信一次劉春望。
  腦袋胡思亂想著,聽著劉春望坐在病床邊的微微聲響,慢慢散了意識,江硯睡得不是很安穩,剛手術完的傷口還在疼痛,就算有自費止痛劑,依然還是很不舒服,眉頭皺著,嘴唇發白。
  劉春望守著他,偶爾看江硯很不舒服地無意識痛哼,就伸手去摸摸他的額頭、臉頰,低聲安撫,醫生說自費止痛劑應該讓病人疼的時候自己按,但是這樣睡睡醒醒,精神很難養好,便問過護理師,自己抓著時間,看止痛劑的效用退了、江硯開始露出疼痛表情時替他按一下,每按一下還會計數,怕按太多了對身體不好。
  江磐疲憊地拉開病房門進來時,就看見劉春望微微傾身、溫柔照看江硯的畫面,不禁有些恍神。
  他很少看到江硯被如此善待,竟想不起來,上一次是甚麼時候,就連他自己,面對江硯時也很少會有笑容。
  聽見開門的聲響,劉春望轉頭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
  「我哥有醒來?」江磐輕聲問。
  「醒來一會兒,又睡了。」劉春望說。
  江磐鬆了一口氣,輕手輕腳地關上門走進來,拉了張椅子坐在江硯的病床旁。
  「有醒過來就好。」
  那表示身體開始順利修復摘掉大半肝臟帶來的傷害。
  這一年春節假期比較短,只有六天,劉春望想多陪伴家裡的長輩,決定延後開工,跟著後面的周休二日湊成十天的假期,為此,還特意趕在小年夜那天把之後的準備工作預先處理好。
  江硯開刀前的那夜,劉春望掛掉電話之後,看著手上一直沒有拿下來過的銀環,他想,或許人生的每個際遇都其來有自。
  沒按照原訂的計畫留在苗栗,劉春望提早離開頭份、在台北下了高鐵,原先他勸自己,在這裡等待就好,江硯總會回台北。
  就那麼剛好,在抬腳準備往停車場去的時候,他瞥見台鐵高掛在牆上的時刻表剛巧有一班往花蓮的普悠瑪號、又那麼剛好只能買對號座的東部幹線列車還有空位,所以他就提著行李繼續旅行,最後在花蓮站下車。
   **
  接受江硯的肝臟,徐瑞麗的狀況一下子進步很多,手術過後隔天就清醒過來,一睜眼就看見待在加護病房外的江磐。
  怔怔看著小兒子,徐瑞麗有點恍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全身上下都插了管線,火燒似的疼痛從身體各處傳來,腦袋昏昏沉沉的。
  發現她醒了,江磐去找主治醫師,穿著隔離衣的主治醫師和護理師立即進入加護病房,確認徐瑞麗的狀況。
  看著徐瑞麗困惑的眼神,主治醫師語氣溫和地解釋道:「你服藥過多,肝臟功能喪失,你兒子捐肝給你,剛手術完,你需要在這裡觀察一陣子。」
  徐瑞麗瞪大眼睛,看著天花板,想起自己吞下大把普拿疼的事情,她以為自己闔上眼之後可以擺脫這一切,卻還是醒來了。
  主治醫師和她確認了幾個問題,她神智恢復清楚,總算是從鬼門關拉回來,「你兒子的摘肝手術也很成功,好好照顧之後應該不會有甚麼問題。」
  還不到探病時間,江磐不能進去,只能待在外頭盯著裡面看,徐瑞麗看向小兒子一眼,聽見主治醫師又繼續道:「還好你大兒子跟你血型一樣,而且配對沒問題,否則這陣子要等待肝臟捐贈有點難。」
  大兒子、大兒子……江硯、……
  徐瑞麗的思考慢了很多拍才跟上主治醫師說的話,她沒想到,自己的命居然是靠江硯才救回來的。
  雖然隱約知道這對母子的齟齬,但主治醫師沒有料到徐瑞麗對江硯的恨意會如此強烈,他不過低頭在病歷板上寫了幾個字,就聽見一聲尖叫,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嬌小虛弱的婦人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直接扯掉了手上的管線,光著腳跳下床,隨著她這番動作,些許血液順著點滴管甩落的方向飛濺,沾在板子上。
  還好護理師反應快,丟下手上的東西一把抱住徐瑞麗,試圖壓制想逃跑的婦人,徐瑞麗嘶啞尖叫,「放開我──」掙扎得連脖頸上都浮出青筋,一雙腿胡亂踢著,一片混亂。
  原先在病房外的江磐看見情況不對,也不管規定,立即衝進來,跟著幫忙抓住徐瑞麗揮舞打人的手,「媽!你冷靜!小心傷口!」
  「我本來就要死了!為什麼讓我在這裡──!拿掉江硯的東西──」
  怕壓制的動作太大,會讓徐瑞麗縫合的腹部傷口崩掉,沒人敢真的使勁,徐瑞麗掙逃然後又被抓住、不斷反覆,場面一片混亂。
  「病人情緒不穩定,給Anxicam 2mg!」主治醫生吼著,還有其他護理師緊繃倉皇的聲音,夾在徐瑞麗尖銳的喊叫中,「啊你們為什麼要抓著我──放過我吧!──」
  混亂中又有幾名護理師衝過來,有的幫忙捉住徐瑞麗的手臂,有的幫忙拆針劑,主治醫師一針下去,徐瑞麗才逐漸軟下身子,頭髮凌亂、渾身狼狽地被江磐抱回病床上。
  徐瑞麗即將失去意識之前,還在嗚嗚含糊喊著甚麼,像控訴,江磐靠邊,看著護理人員重新替她上點滴、接上生命徵象監測的管線,之後主治醫師叫來了精神科醫師會診。
  江磐做為家屬,簡單提及了徐瑞麗和江硯在家裡的關係,並交代了媽媽之前在精神科看診的狀況,精神科醫師就不贊同地道:「他們關係這麼差,怎麼還做捐贈?」
  主治醫師有些疲憊,摘下眼鏡擦了擦,戴回臉上之後嘆氣,「媽媽自殺,兒子能不救嗎?大的血型才符合。」
  精神科醫師也知道自己說的話有些馬後炮的意味,面對患者,醫院一定會盡最大努力搶救,而徐瑞麗做為母親的角色擺在那裡,兩個兒子更不可能鬆手,且不說旁人怎麼看,真要讓媽媽就這樣走掉,往後人生還不知道會有多少痛苦。
  最後做了些處置,在點滴裡加入些許鎮定藥物,一群人才退出加護病房。
  之前實習時,江磐也待過一陣子的急診和精神科,看過各種失控的病人也不少,如今是自己的親人發瘋,他心裡受的震撼完全不是實習時經歷的可以比擬。
  他知道徐瑞麗有精神問題,可他不知道竟會嚴重到一心求死,而除了仰賴精神科的診療以外,江磐束手無策。
  他從來都沒有辦法解決徐瑞麗的問題。
  混亂方歇,醫師和護理師都繼續忙著去處理其他的病患,江磐心情煩躁,走出來,看見爸爸。
  沒消沒息許多日的江啟銘終於現身。
  江啟銘站在加護病房外,臉色鐵青,顯然已經看到了剛才的那場混亂。
  江磐冷笑道:「怎麼樣,滿意了嗎?媽沒死成是不是讓你很失望?」
  江啟銘轉頭怒視小兒子,「你咧烏白講啥?(你在亂說甚麼?)」
  「媽死了你就可以跟外面那女人繼續逍遙、不用談離婚了,不是嗎?」江磐又冷道。
  
悍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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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很戲劇化的不正經少女 勤奮刻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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