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可能沒有想到,徐州市豐縣有精神疾病、被迫生了8個孩子還會被鐵鏈鎖住的一個母親的遭遇,會變成2022年初的轟動新聞,而不只是「中國那麼大、什麼事都有可能」中的一個事件而已。
這件事延伸出很多討論:中國的拐賣人口有多少?被拐賣的女人們,後來大多如何?「鐵鏈鎖人」的悲劇背後,為何同村人沒有檢舉?中共體制深入基層治理,但遇上以宗族為主的鄉村社會依然失靈?(事發之地歡口鎮董集村,董是大姓;董志民是8孩父親,在這次事件中被刑事拘留。)此外,在官方宣示「中國已經消除絕對貧困」以及「鄉村振興」發展策略下,中國農村還有多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真實面貌沒有被看見,這也是一大疑問。
但今天都不談這些,就談被輿論掃到的作家賈平凹,以及當文學與新聞碰撞。
2016年,賈平凹出版了小說《極花》,並接受北京青年報的專訪。這本書是以被拐賣到鄉村的女子作為主角,從她的觀察(事實上就是男作家的觀察)去看鄉村底層的生活艱辛。
在那次訪談裡,賈平凹說,「如果不走近人販子,你肯定是憤怒的,恨不得把人販子和買這個女人的人千刀萬剮。但是為什麼從被拐賣的胡蝶眼中觀察這群生活在最底層的鄉村的人,他們生活的困難,村裡沒有女人的情況是我們沒法瞭解的。」
他又說到書中人物,「從法律角度是不對的,但是如果他不買媳婦,就永遠沒有媳婦,如果這個村子永遠不買媳婦,這個村子就消亡了。」就是這段話,在將近6年後因為徐州八孩母的事件成為網路上熱傳的句子,許多延伸的發文對此嘲笑或不滿。
有人在微博貼出自己和小學五年級兒子的對話。「如果一個村子,要依靠買賣婦女才能存在,否則就會消失。那麼讓他們買媳婦對不對?」兒子回:「如果有這樣的村子,就讓它消失吧。」理由是,「不能用野蠻挽救文明,如果哪天這個村子需要吃小孩才能長壽呢?」這則父子對話很多人轉發,小學生的高水準和大作家的顢頇似乎高下立判。
事實上,北京青年報的訪談中,當時記者也問了賈平凹:「你的意思是,為了村莊不消亡,買賣是可以被接受的?」賈平凹回應:「法律和人情常常是相悖的。而小說中往往要寫的是感情的東西。沒有買賣自然就沒有傷害。但為什麼打擊拐賣幾十年,還是不能杜絕?這只是表面危機,社會深層的危機是社會結構、社會分配發生變化,產生了很多城市和農村的不協調,導致了各種的情況。這些危機,作家可以思考,但是如果想解決單靠作家是沒有用的。」
我沒讀過《極花》,無法單就這本小說評論,卻有點不忍一個作家的長篇作品遇上新聞事件時,被簡化批判或者踩痛腳的模樣。
想想看,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寫的《蘿莉塔》,可是愛上未成年少女的變態故事啊,沒錯,這書當時也有爭議,卻也不可否認如今是經典,甚至成為現實中這類人物的代稱。
還想到了出生相隔約20年的魯迅與沈從文,就算一樣描寫了中國人的愚眛與不幸,魯迅批判嘲諷,而沈從文往往遠觀、乃至於帶著一種「同情地理解」。儘管文風不同,但可否這樣說:在看待道德和社會現象這一層上,賈平凹更接近沈從文?
直到一年前,才第一次讀了沈從文的短篇小說《丈夫》,講的是貧窮村莊裡,女性為了生計,走出村子到碼頭船上當妓女的故事。這豈不是社會寫實批判的好題材!但沈從文寫得含蓄細膩不見下流,簡單的對白與描繪中,呈現出來船上探望妻子的鄉下丈夫的微妙心理,那種夫妻間權力地位偶而易位的時刻。
當然,沈從文沒有在字裡行間批判,不代表讀者不能批判這些現象。聽說這篇短篇小說在如今大學中文系的現代文學課堂上,是會引發震動和爭議的作品,用女權和人權、城鄉發展的角度,都有爭論不完的話題。但終歸一句:這篇寫於1930年的小說今天還能在大學殿堂讀到,只有一個原因:這是好的文學作品。
文學與時事之間的距離是什麼?文學題材難道不是來自於更為千瘡百孔的現實生活嗎?為什麼以現實為底的文學作品,可以讓人就算是流淚哀傷也能一邊配著咖啡讀完,讓人讀出不同的寓意;但新聞事件,往往就是用事件最尖銳的一面單刀刺入你心,叫你的憤怒、悲痛、無奈各種情緒都要在最短時間表態。
所謂文學的處理又是什麼呢?自忖:那不是「更假」,也不一定「更抒情」,而是「願意看見複雜性」。
就像村上春樹在「身為職業小說家」一書中談到自己如何寫作:仔細觀察看到的事物和現象,但對事情的是非或價值,卻沒有必要快速下判斷。「我甚至覺得——無論是短期的或長期的——結論這東西對我們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所以每次讀新聞報導,看電視新聞,我都懷疑『喂喂,老是那麼輕易下結論,到底打算怎麼樣?』」
村上看新聞的感覺,和我很像。不同的是,我自己就在新聞業。
「幫」賈平凹說了那麼多之後,還是得承認,在人口拐賣新聞的風口浪尖,賈平凹身為知名作家又說過這些話,難免在社群媒體時代成為箭靶。作家雖然沒有義務要去對新聞事件表態,但他曾經寫過的作品和說過的話,卻彷彿公共財一樣人人可用。而一個像賈平凹這樣立場「溫吞」的人,在新聞事件上絕對不討喜。
從去年底到今年初,賈平凹「火」了兩次,但都不是什麼好事。除了這次的拐賣婦女事件,另一次是在2021年底西安因為疫情封城之際,正當一些人私語著「西安沒有方方」(湖北作家方方在武漢疫情期間寫下了被官方主旋律批判的《方方日記》)時,大家很自然把期待的目光轉向賈平凹這個西安的代表作家。
然而,賈平凹說的是:「我們居家隔離著,雖然每天看著公布的疫情而悲傷和焦慮,但看到那麼多的醫護人員,社區人員,自願者,沒黑沒明奮戰在抗疫第一線,又使我們體會到了溫暖,得到了一種踏實。在西安最困難的時候,讓我們消除驚恐,相互鼓勵,充滿信心,共同努力。一定會戰勝疫情,我們西安人一定會平安康順。」
沒有批判,沒有反省,沒有對當時西安封城亂象中受苦的普通民眾表達同理,太過官方的表態,太符合作家協會主席身分所講的話。賈平凹挨罵有理。
面對官方媒體,賈平凹一定還有想說但沒說的,說出口的是那麼平凡的正能量言論,但是,也不能說這些話就不是他的內心話。
如果你讀過《帶燈》(台灣有繁體字版)這本小說,就會知道賈平凹只要牽涉中國變遷中的農村、鄉鎮等議題,基本上寫得很糾結甚至有點扭捏。因為現實中的鄉鎮生活有這麼多的不堪和醜惡,基層官僚有這麼多要面對的以及自身的問題,但他不是魯迅,他的筆不批判,他想要表現「同情地理解」,他想寫下當代中國農村問題的複雜,於是有了帶燈這麼一位綜治辦(鎮綜合治理辦公室,專門面對基層社會治理等繁雜事項)主任的角色,一本讀起來一點都不痛快的小說。
賈平凹曾經這樣解讀拐賣婦女的現象,說這是「城市奪去了農村的財富,奪去了農村的勞力,也奪去了農村的女人」。在發展差異巨大的城市與農村之間,賈平凹偏袒後者;在男人和女人的需要上,他更常站在前者的位子。其實,在小說的世界裡,他想站穩這樣的立場都不容易了,何況是針對特定的新聞事件?雖然,他至今並未對徐州八孩母事件公開發聲,但網民沒有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