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老師李思賓先生對我有莫大的影響,也是高中唯一一個把我當掉的老師。
我高中時文科還不錯。歷史和地理都能游刃有餘。作文也常常被國文老師當著班上唸出來。但李思賓老師是教數學的,這就使我非常頭大。因為在那些奇怪的符號和公式之前,我永遠是最佳的絕緣體。任憑我怎樣努力,數學小考從沒能及格過。
有一天李思賓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去。還沒進到辦公室,在走廊上我就忐忑不安,心裡直喊完了完了,進去肯定沒好事。看見老師些許冷酷的雙眼,我什麼話也不敢說。過了好一會,他才說,早上路過公佈欄,看見我寫的一篇《夜市見聞錄》,在玻璃櫥窗前駐足閱讀良久,覺得我寫得實在有趣極了。
說到為什麼寫那篇《夜市見聞錄》還真是有意思。那年高二國文剛上《木蘭辭》,裡頭有一句「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國文老師微笑著說,你們看,以前的人很辛苦啊,買個裝備都要到處跑,不像現在一個市場走透透,也就看盡半個人生。
那時我聽了很有感觸,因為我家都住在夜市旁啊,我算是夜市走跳長大的小孩,看過許多正在上演的人情大戲。當週週記我就寫了那篇《夜市見聞錄》,沒想到隔週沒發回,直接被貼在公佈欄,供人觀賞。但我寫的不是撈金魚、丟套環之類的瑣事。
我寫了什麼?我寫了夜市街尾那個卡帶攤位,總是放著又老又土的台語歌。我每次都故意繞過。可是有一天我繞不過了。因為歌手龍千玉來了,把夜市擠得水洩不通。聽說那場表演,龍小姐穿得比微風還涼爽。只可惜我太矮小,什麼都看不到。除了一剎那間,她的雙眼穿越了簇擁的人潮,不知怎麼了,對上了我,我覺得害羞不敢看,回家連續一個晚上都是紅粉青春夢。
李思賓老師告訴我,他就是讀到這個插曲,全身都不可遏止地顫抖了起來。那時我還以為他要說,龍千玉不會是他同學什麼之類的吧,如果是真的,那也太扯了。但李思賓老師說,他對龍千玉一點都沒興趣。而是那個卡帶的故事,讓他想到了他在金門當兵的時候,因為不能回家,帶來的卡帶聽了又聽,又因海邊風大、濕氣重,很多卷早就不能聽。
我哇了一聲。聽卡帶排遣寂寞也真夠有意思了。那他聽的是如果不是龍千玉是什麼?李思賓老師說,那時政戰部門思想檢查嚴謹,尋常卡帶是不准帶進來的,除了有教育意義的那些之外。「有教育意義的意思」? 就是古典很催眠的那些啦,像《四季》、《卡農》、《合唱交響曲》,這些是勉強可以放行通過檢查的。
但李思賓老師的卡帶可不是那些。他不虧是理工組的金頭腦,機關算盡,用當時的薪餉請女朋友買了一大盒《古典最精選》。那麼不聽古典要作什麼呢?他請女朋友用古典的卡帶錄「她的聲音」給他聽啦。真是多情種子,竟然想到用這種方法,一解相思之苦。
但這個作法還是很冒險。畢竟金門是要塞之區,那可能那麼容易就被你唬弄過去。所以他跟女朋友套好,不能整張都錄,要從中間錄,首尾要保留原本的音軌。還有最重要的,要專挑冷門的曲目錄,像蕭士塔高維契的交響曲或是楊納捷克的歌劇,因為保防人員作安檢時,根本不會想去聽這些看了就令人頭大的音樂啊。
天可憐見,李思賓老師苦悶的島上日子,有了「乾坤大挪移」的武功施法後,降下了不少愛的甘霖。他就這樣聽著聽著,像是依賴著人間最寶貴的希望一樣,撐過了那個他們在港口道別的夏天。秋風蕭瑟,十月的金門提早變冷,她還是每週都寄來卡帶,轉錄著自己愛的想念。
他好感動。他想著,冬天就快要來了。但那又如何?金門的海風再怎麼冷,也冷不過一個心中有家的人。
十一月了,她依約定寄來那些令人害怕的古典。
他每天都在盼望來自本島的訊息。
十二月底,寒冷的金門難得出了大太陽,照得人心好舒服。
他收到了馬勒的第六號交響曲。
那是他第一次成功把卡帶從頭到尾,全部聽完,並失望地發現,裡面除了兵兵蹦蹦的管弦樂之外,什麼也沒有。
他不敢相信,拿起卡帶,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封面無語,除了用英文寫的曲目。但他看不懂,不知道Tragic是什麼意思。
他不知道馬勒第六號交響曲的副標叫Tragic是什麼意思。
那也沒什麼。既然女孩不再寄來她的故事了,和他分享台灣島上的大小事。他的人生還有什麼意思?
那也沒什麼。既然女孩不再寄來她的故事了,和他分享台灣島上的大小事。他的人生還有什麼意思?
連續半年,我的老師,李思賓先生,沒有對人說過一句話。他把她寄來的卡帶整理好,放在鞋櫃裡最深最黑暗的角落。
春去春又來,時光流轉,又回到他們分離的那個夏天,那個再也回不去的青春港口。曾經是彼此渴慕的盛夏光年,如今,寂寞無人可說,亙久恆遠的思念,窮得只剩下光年。
九月三號軍人節這一天,島上點放,放一天假。他沒有走出營區。
一半人都放假去追尋他們在島上的異鄉夢了。剩下的一半,無法輪休,在營區裡安靜地作著他們的的白日春夢。
只剩他是清醒的。清醒的。
他發狂似地想聽她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