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02|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老爸的1949

    誰的1949?
    既然政治人物們那麼愛講1949,就一起來講吧!
    這是我老爸的故事,我聽他講的,小時候覺得都是唬爛,直到大一去爬雪山,回來才發現隊友竟是老爸多年沒聯絡的老戰友之子,一群當年北京的流亡學生才聚起來,互相補充了許多精彩故事。
    S1:北京城陷
    我老爸是熱河省圍場縣某個小地主的兒子,家裡給成了親,有兩個孩子,在北京唸大學時交了群狐朋狗黨,不好好唸書,卻拉他參加了中統(中央統計局北京站,站長金克和),先是對付小日本,後來就抓共產黨。
    遼瀋戰役打響的時候,他的同學、學長們多在北京站當差。有位老田,好像是唸國文的,文質彬彬,講話慢條斯理,後來當過東海附中校長。他最先發現不對勁,怎麼抓到的共產黨送上去沒幾天,就都給放出來了?還回頭帶人半夜把調查站給抄了。上頭鐵定有問題,但人微官小抓不到是誰?於是心裡一橫,把調查站搬去城外,租了塊農地,審完證據確鑿就挖個坑就地給種下去了。(後來才知道傅作義的女兒女婿是共產黨)
    問題是誰也沒想到共產黨會進展得那麼快?大家都堅定地相信政府相信黨,國共內戰還會長期打下去,東北丟了就丟了,當年小日本還不是拿下了東北,卻被廣大中國給磨光了?!共產黨是國民黨手下敗將,怕個屁啊?!繼續執行任務。
    其中一位就是小董,矮胖圓滾,充滿喜感,愛吃肥肉,一邊感嘆自己「豬油包了心」,一邊往火燒(燒餅)裡頭塞肥肉。他老婆是個絕世美女,五十幾歲身材氣質依舊讓人驚豔,聽說當年是北大校花。據說,小董當年憑著一張油嘴,把董娘騙到了手,玩完就想甩了。但董娘懷了孕不能作人了,兩人在北大後花園談判,談著談著都把四五手槍拔出來互相對著,準備同歸於盡。同學們嚇得一起做和事佬,才逼得小董取了董娘,但沒多久就把她放回天津老家,自己繼續在北京一邊抓共產黨,一邊花天酒地。
    直到傅作義投降老共,從北門進了城,這位小董還認真的在東門抓共產黨。一直到街上人馬亂竄,就像阿富汗機場那種場景,他才知道大事不妙,想往外逃,城門卻全關了,小組人員全都散了。雖然共產黨貼出公告安定民心,坦白從寬,既往不究,但他想說自己殺了那麼多共產黨,那能放過他?但此時他也只能打電話在天津的老婆交待後事,自己四處躲藏,過一天算一天。
    話說這位腰裡有四五手槍的董娘,也非閒雜人等。她老爸當年是關外馬賊,收山後在天津當寓公安享晚年。這天見寶貝女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老公沒了她也活不成了。轉頭召集老兄弟們調幾個好手,連夜摸到北京城下,搭索具攀上城牆進入城內,東摸西躲,天亮了才找到小董,但此時已經出不了城了,老共又快要找到小董了,只好趴在房頂上躲老共。
    沒想到街上敲鑼打鼓起來,一群解放軍壓著一群高帽子走過來,一排人由鎖骨那兒穿條鐵絲串成一串(原來這是鎖骨的由來),手被縛著驅趕遊街,小董一看,媽媽咪呀,這串全是他前兩天一起抓共產黨的鐵哥兒們,當場嚇得腿軟閃尿,走不動路了,更別說爬城牆出城。最後是等到入夜,董娘揹著小董爬出北京城牆,連夜送回天津安置,後來一家人才逃來台灣。
    所以,小時候常看到董伯伯胡言亂語,把妹搞笑,但只要董娘兩眼一瞪,他馬上低頭噤聲,乖乖回位子上坐著。後來被老同學爆料才知道,原來他這條命是老婆撿回來的。
    S2:重慶完啦
    多數人沒有小董這種好老婆,只好隨機應變,幾個人自行湊合商量,向後方撤離。當時華北已經完了,山東、淮海也都沒了,長江防線也被破了,國民政府又把重慶定為行都,那就只能往四川走了。
    問題是大半江山都已赤化,處處關卡檢查哨,那有那麼好走?坐飛機、搭火車、乘輪船這些路子顯然是不能走的,只能走偏遠山區,搭個貨車或獸力板車,躲小船走河運,沿路偷雞摸狗,拔菜覓食,遇有關卡便偽造官防文件,這對他們這些搞過情報的不是難事,一步步向四川前進。這批北京同學大概十幾個人吧?!路上還遇到其他地方來的,集成一伙,他們都自稱為「流亡學生」。
    大概走到湖北、四川一帶吧?!遇上隘口,剛好是紅區白區交界,大山大水繞不過去,只能硬闖。這裡的共軍指揮官還特別精明,為了防止有人偽造文件過關,特別把關防印泥特調成綠色的,讓傳統市售的黑、紅、藍都沒得用。這伙流亡學生情報工夫這下全給用上了,先去偷幾張蓋好和沒蓋好的通行條來,一個人負責繕寫仿造,一個人煮硬了鴨蛋切開刻印,最麻煩的是印泥,採樹葉、調墨汁、試紙張,就是沒辦法調成一模一樣的顏色,但手電筒下已經很像了。
    於是,一群人決定天色暗了再通關。多躲幾天,把通行條反復折疊,泡水蔭乾,煙燻火烤,作舊破損,讓紙張看起來飽經滄桑,再編好故事,人人記熟,蓬頭垢髮,炭面污衣,等到傍晚再下去排隊,通關時天色已黑,兵士們拿手電筒照了照文件,問了幾句話,一行人終於脫離紅海,進了白區。
    好不容易走到重慶,當然是去找老長官金克和報到,金克和此時已被派到財政部任職,於是以流亡學生名義,幫他們安置當個工友,混口飯吃。
    當時的重慶很亂,老蔣為國民政府鋪了三條後路,一是四川,二是台灣,三是廣東,但大家心裡有數,只要李宗仁桂系還在,廣東是靠不住的,於是蔣軍嫡系不是放在四川(如:胡宗南),就是派往台灣(如:孫立人)。
    老共當然也沒閒著,重慶滿街傳聞,共產黨已計劃好將要「火燒重慶,血洗台灣」,但見過大風大浪大轟炸的重慶人沒人把這傳言當成一回事兒。馬照跑,舞照跳,準備頂多再來個八年抗戰,沒人覺得共產黨打得進來?!
    某日,我老爸右腹劇痛好幾天了,不得不去看醫生。一看不得了,盲腸炎,得立即開刀。老爸說他躺上手術檯沒多久,外頭就熱鬧起來了,喊聲不斷,然後天一邊紅了,另一邊也紅了,整片都紅通通了。手術室外一直有傷患抬進來,護士醫生不停回報,重慶整個燒起來啦!某某機關燒起來啦!消防隊出去救火,連消防隊也燒掉啦!醫生一看狀況不對,以最快速度把我老爸的肚子和腸子縫起來,塞了一大塊紗布叫我老爸摁著,自己走回家去。
    我老爸說他知道自己是傷最輕的,醫院得留給別人。一出醫院門,火光滿天,整個重慶市區燒成一片焦土,人馬雜踏,要給撞倒就死定了。於是走後巷忍痛繞山路,摁著滿是血的傷口走回到住處躺著,自行等待傷口癒合,是生是死? 就交給老天爺了。
    從小,我們都會好奇的問老爸,肚皮上那個冰棒一樣大的疤痕是怎麼來的?直到我們成年,老爸才告訴我這個比較完整的故事。
    S3:押運黃金
    直到最後時刻,這些中統出身的人馬進駐財政部,才算有了解答。
    老爸他們這批流亡學生,成了最後一批離開成都的人。胡宗南和他的指揮部以及家眷,幾天前早就飛去海南島榆林港了,這天成都機場最後降下的三架C-46,是要來載走最後一批國庫黃金的。這些流亡學生每人配一把湯姆笙衝鋒槍加一支四五手槍,負責把黃金運到台灣。對,最後這批黃金是出身中統的流亡學生們運的,不是軍隊或正牌官員押運的,他X的軍隊早就跑光了,而且階級愈高愈高司的跑得愈乾淨。
    當他們架著槍把黃金載上飛機後,那場景就跟這次阿富汗一樣。人群衝過鐵絲網衝向飛機,C-46機腹那個大開口能裝幾個算幾個。飛行員大吼說人太多飛不動了,後頭只能把人踢幾個下去。飛機已經在滑行了,認識的朋友一邊跑一邊舉著手中的小孩,拜託機上的人把小孩帶去台灣…。當年這些中年人們一邊講著,一邊擦眼淚,那是藏了幾十年的傷痛和內疚啊? 對家人、對朋友、對跟著飛機跑的那些臉孔,他們一生都在自問,為什麼坐在飛機上的是我?
    飛機終於起飛,因為航程上無法直飛台灣,所以得先飛到海南,加油後再轉台灣。飛到海南上空,榆林大霧,預定機場降不下去,於是只好轉降三亞。一路上飛行員一直在喊快沒油了,擔心飛不不飛得到三亞?直到落地停住,已經一滴油都沒了。第三架卻沒有這麼幸運,快降落時已經失去動力,載滿人和黃金的飛機重落地翻滾,機翼折斷,死傷殘廢無數,但還好沒有爆炸,因為一滴油都沒了。
    在海南蹲了一兩天,加油修理,國府再派飛機運回黃金與人員,終於到了台灣。老爸說,到台灣時,他全身上下只有一件背心,一條短褲,外頭一件風衣,手上一把湯姆笙衝鋒槍,腰裡一把四五手槍,還有一枝牙刷,其他什麼都沒有了。
    S4: 落地生根
    押運黃金如此大功,該有點獎賞吧?!有,1.嚴格保密,不准讓人知道這事兒。2.留在財政部當工友,賞你個穩定工作,有口飯吃。
    後來金克和大概覺得我老爸忠實可靠,他當了錢幣司長後,就把老爸留在司裡當總務課長,就是幹司機水電工加土木油漆匠那些粗活的,老爸倒也忠心耿耿,安貧樂道。老爸說當年有人跟他兜售士林夜市附近土地,一甲地只要幾百塊錢,老爸想說我又不會種田,繼續相信政府相信黨,「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買地顯得沒信心,不忠誠,就沒理他了。
    唉呀呀! 老爸一念之間,決定了我吳家三代命運啊?!
    老爸說,一開始來台灣時,通過香港、日本等第三地,還能與老家通上個信。但三反五反等幾次大規模鬥爭後,老家就斷了音信,因為是地主,只能假設他們全死了。眼看大陸也是回不去了,於是在朋友介紹下認識了我媽,決定在台灣落地生根。結婚的時候為了辦酒席,還向部裡借了一個月薪水,湊了四千塊台幣,住進中和鄉配發的宿舍,才算過得比較踏實了點。
    老爸後來跟著金克和去創辦台北市銀行,從秘書處副處長,最後做到秘書處處長退休,在我唸完研究所進步校受預官訓的第一個月過世,把事情辦妥,把孩子養大,不貪不取,謹守本份,完成了他這一生的任務。
    後來才知道,老爸留在大陸的老家,被共產黨鬥地主掃地出門,大娘帶著爺爺躲去天津貧民窟討生活,爺爺走的時候,沒有棺材本,大娘沿街一家一家磕頭,才把棺材本磕出來。所以某年去大陸的時候,路過熱河,接待人員問我要不要去圍場老家看看?秒回不用。別說我根本不知道老家在那?人都沒了,家又何在?況且半個兄長我都不認識,何來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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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心底擺了三十年,終於寫出老爸這些故事的時候,心情是很複雜的。當親身經歷過那個大時代的人們逐一逝去,我們這一代只能藉著口傳耳聞,記憶轉述,文件日記來理解那個時代,那是遠遠不夠的。我們沒有辦法重現他們眼中看到的慘烈場景,沒辦法體會他們承受的肉體摧殘,沒辦法模擬他們心底揹負的那些內疚與創傷,因為當他們講出口的時候,總是輕描淡寫,早已雲淡風清,最沉重的情感,已經在歲月中打包完畢了。
    直到這幾天,我才真正理解,老爸為什麼一直反對我碰政治?為什麼總是說「政治就是一小群人在玩一大群人」?那是他心底最深沉卻說不出來的痛。

    當我們談論1949時,請先弄清楚談的是誰的1949?我們在講的是誰的故事?我們是在幫誰掛勳章?是那些後來被稱為黨國元老的落跑將軍?是隨軍移動茫然上岸不得不死守求生的基層兵士?是擠在岸邊幸運登船又沒沉在台海的富商巨賈?是那些曾經被遺棄卻又幸運得路逃生的倖存者?還是,還是那些沒有機會活到講出自己的故事,就淹沒在歷史洪流中悲劇人們?
    直到阿富汗,搶進機場抓上飛機的樣子,運輸機裡坐滿難民的照片,才讓我重建了一部份老爸當年的畫面,體會了他當年的心情。敗軍之將,何敢言勇?打輸了,逃光了,就是對那些曾經相信你們的支持者,最無可饒恕的罪孽,你們憑什麼向我們追討感謝?
    我們這一代的人,可以把1949當作一場歷史事件來研究其成因與教訓,卻不配為那一代人掛勳章或戴帽子,因為我們根本無法完整知道,他們身上曾經經歷了什麼?!我們更無法確定,如果同樣場景再來一次,我們有沒有他們那一代人,曾經有的勇氣、智謀、與挺過艱難的毅力?
    這只是回憶老爸當年所說的稗官野史,不是什麼口述歷史,但這就是我們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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