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琴韻伴黃昏

練琴之前，我先把鋼琴上方的三個音樂鐘全部上緊發條，讓銀鈴似的叮噹旋律各自流放出來，然後打開琴蓋，先彈奏兩次莫札特第11號鋼琴奏鳴曲的簡易版G大調〈好好許個願〉，接著再連彈三遍活潑輕快的〈墨西哥帽子舞〉舞曲，這是我每天固定的鋼琴開練儀式。

開場曲之後，舒伯特的〈夏夜小夜曲〉、聖桑的〈星星之園〉、久石讓的〈人生的旋轉木馬〉、李希納的〈勿忘草〉、龐賽的〈小星星〉和艾倫貝爾格的〈森林裡的水車〉…等依序登場。這些每日必彈的曲目，就像久經浪潮沖刷的鵝卵石，溫潤圓滑無稜角，深得我的喜愛。

說起我學琴的機緣，不由得要慨歎我人生中的一個奇特轉捩點。十年前的某個秋天夜晚，我和老公為了一雙久置玄關、無人聞問的舊鞋起了無聊的爭執，不知何故，當天兩人都肝火忒旺，加上兩個女兒都因就業就學在外居住，空巢戰場因無「善意第三者」的介入調停，戰況一發不可收拾，導致遍地焦土般的慘烈。

大吵一架後，兩人的長期冷戰十分難熬，偌大的房子寂然無聲，只有一對相看兩生厭的老夫妻，我感覺長日漫漫似無盡頭，人生乏味。

我鎮日苦思對策，自知年過半百的熟女若負氣下堂求去，絕對是愚蠢的自戕行為，怎麼辦呢？這時，我的目光忽然瞥到塵封在二樓起居室一隅的鋼琴，忽然靈光一閃，對呀！許多健康資訊不是都鼓勵上了年紀的人學習樂器，說是可以訓練手眼協調度，活化腦部組織和預防失智嗎？

「好吧，那麼我以後打發無聊時光就靠你了。」我看著被女兒冷落多年的鋼琴自言自語。

於是我將鋼琴徹底清理乾淨，等調音師處理妥當後，就翻出破舊發黃的拜爾鋼琴樂譜，用僵硬如鋼爪般的手指頭，依照C大調指位圖的指示，用四拍的全音符，慢慢從Do Re Mi ……Si練習。

說來慚愧，當年受次掀起琴蓋、按下黑白鍵時，我內心毫無挑戰自學鋼琴的興奮，也沒有練就世界名曲的夢想和期盼，唯有滿腔吵架餘怒和一肚子「報老鼠冤」的壞水：「吵死你！吵死你，看你往哪逃。」

打從練琴伊始，我就下定決心自己摸索，照怎樣的進度、彈什麼曲目，我要完全做主。若請家教老師，我必定會一再地被糾正錯誤、指定曲目及規定練習進度，讓我練琴充滿壓力和挫敗感，斲喪我彈琴的樂趣殆盡。

熟同事得知我既不聘鋼琴家教老師，也不去音樂班上課，關心地問道：「那萬一你彈錯了怎麼辦？」我不假思索地厚顏答道：「管他的，我又不申請鋼琴彈奏認證，也不公開演奏，純粹自娛，彈錯會怎樣？又不犯王法。」

開始練琴以後，我平日晚間彈約40分鐘，假日則一個半鐘頭，一年到頭很少間斷，彈琴於我已成為像吃飯睡覺般的生活習慣。曾有好幾次，我從國外旅遊或鐵騎長征淡水才剛返家門，立刻直奔琴房彈奏，練過幾曲盡興後才下樓整理行囊或換下一身汗濕的車衣褲。練彈舒伯特〈夏夜小夜曲〉的那一陣子，我常把樂譜帶上床，以備睡前默背忘譜時，用手電筒照看一下。

早期練琴時發生過一件趣事：

有一天我在練琴時，忽憶起路過鄰居被小女兒的精湛琴藝所吸引，佇立我家牆外玉蘭花樹蔭下聆賞的陳年往事，我赧然對她說：「欸，妹妹，不好意思耶，李伯伯、杜伯伯他們如果聽到我這七零八落的琴聲，一定會感嘆你的琴藝這幾年怎麼退步這麼多…」

「嗄！」小女兒一聽此事關乎她的「一世英名」，立刻神色緊張地站到二樓窗前：「那麼，你以後練琴時，我都要站在這裡，好讓他們看得到我。」

隨著練琴時間的慢慢累積，我的讀譜能力和左右手的協調度漸漸進步，除了拜爾練習曲外，我也開始搭配練習約翰休姆的簡易濃縮版世界名曲。練琴的前三年我常練習的曲子有：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布拉姆斯搖籃曲、舒伯特圓舞曲、〈夏夜小夜曲〉、巴哈的〈彈大鍵琴〉、塔朗泰拉圓舞曲…等。

後來進展到腳踩揚音踏瓣後，舒曼的〈奇異之地〉簡曲便成為我天天練習的曲目。都佛諾的〈皆大歡喜〉讓我練習手腕斷奏技巧，莫洛伊的〈歌唱在黃昏〉讓我苦練左右手交錯彈奏技巧，每學成一項新彈奏技巧，我就默默在心裡為自己鼓掌，開心地喊：「挑戰成功！」

練琴到第五年，若聽到喜歡的鋼琴曲，我就上 YouTube 網站反覆聆聽，〈Rain and Tears〉和〈April Shower〉都是我從網路下載、印出樂譜來練習的。然而，也有某些特殊樂譜在網路上是無法順利取得的。

宮崎駿的動畫電影名作【霍爾的移動城堡】的主題曲〈人生的旋轉木馬〉，令我萬分著迷，可惜它的樂譜在網路上無法下載，且其紙本樂譜價格極昂貴，慳吝的我便上網將其動態演奏樂譜定格，一筆一畫慢慢地將樂譜從電腦螢幕上謄抄下來。

第一張樂譜因我從未有過抄譜經驗，全頁抄成侏儒短腳音符（符桿太短），看來十分滑稽，令人發噱，只好作廢重來。後來熟能生巧，我的手抄譜越發整齊好看。由於沒有時間壓力，我每抄完一張樂譜就開練，待整張譜都練熟了，再進行下一張手抄譜作業，接續練彈第二張譜；如此匍匐前行，終於讓我在八個月後完成整曲的彈奏。練就此曲後，心中愉悅滿溢，那是金錢無法買到的快樂美好與成就感。全曲共抄了七張A4紙張的樂譜，更是我得意的另類手稿作品。

練琴到第七年時，有一回我為了又給一位即將過生日的四歲小男孩一個驚喜，試著敲鍵盤慢慢抓音，居然將〈祝你生日快樂〉這首歌的正確音符寫成樂譜，和弦也勉強湊合搭配，彈奏錄音完成後，那種進階突破的欣喜，實筆墨難以形容。

艾倫貝爾格的〈森林裡的水車〉是兩年前我在客廳拖地時，從音樂電台聽到的鋼琴曲，一時驚為天籟，趕緊上網聆聽；重複多遍後，確定它是我渴望要練成的曲目。正好母親節在即，孩子們問我想要什麼母親節禮物，我便要求她們送我這支曲子的樂譜和CD。

這首八頁樂譜、曲長約五分鐘的〈森林裡的水車〉，大部分是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的結構，且右手主旋律常一個音節跨兩個八度的距離，左手和弦經常要同時按下三到四個琴鍵，練習這支曲子讓我吃盡苦頭，雙手經常不聽使喚，且因年紀大，背譜能力差，平均一頁樂譜要一個半月才能練成，進度異常緩慢。這支曲子於2016年五月下旬從第一頁樂譜開練，到2017五月底才練完最後一頁，耗時一整年才大功告成。

然而，〈森林裡的水車〉雖然練成了，但我的彈奏速度卻一直無法跟上CD裡的快節奏，我亟欲將速度加快，方能顯出它活潑愉悅的趣味，經常晚飯後就直奔琴房，埋頭苦練這隻超難的曲子。

2017年六月中旬的一個晚上，我練這曲子時過度投入，忘了要休息，連續彈奏約90分鐘才收工。翌日清晨我被右手腕關節的巨痛痛醒，心知大事可能不好了。當天下班後，我急忙趕去骨科醫院看診，經醫師診斷為急性肌腱發炎，練琴要立刻中止。經過數次打針吃藥後都沒起色，漫長的復健過程便從此開始，我的每日晚課從練琴變為奔波往返診所、排隊等復健，熱敷、紅外線、電療、超音波和震波療法都試過，手痛反反覆覆一直沒改善，無奈的我只能望琴興嘆。

如此這般折騰了半年多，直到2018年初正式退休後，我右手的疼痛才明顯減緩，於是二月下旬開始，我小心翼翼地恢復練琴，將練琴時段化整為零，嚴格以計時器控制時間，每次練琴以30分鐘為限，每天三回：中午、傍晚各一次，晚飯後再一次。彈奏時我雙手一定戴上護腕，慎防再度受傷。

回首前塵，這十年練琴光陰一路走來，我的心態從「衝冠一怒插柳枝」到「醉心樂音勤栽花」，現在我的「琴韻田園」裡既有楊柳成蔭，又有大片花圃奼紫嫣紅、爭妍鬥豔呢。練琴之後，快樂心情源源不絕，因為經由自己的努力不懈所產生的悅耳旋律，不僅是紓壓良方，又增添自己的自信心和成就感。

練琴之後對我的重大影響，就是讓我養成生活作息處處有音樂相伴的習慣：在廚房燒飯時，我有馬友友的大提琴演奏CD陪伴；每日早晨整理院子時，有電視音樂台的水晶叮咚音樂陪我除草、修枝剪葉；在二樓閱讀寫作和做瑜珈時，有電腦YouTube網的冥思音樂讓我心情平靜專注，生活中時時有音樂相伴，感覺非常恬適和幸福。

長期練琴後，我還有一項驚喜雀躍的發現，那就是 ～～ 我不再四處掉東西了。

打從年輕時我就是一個超級迷糊蛋，身邊小物走到哪掉到哪，只要去近親或回娘家居留小住，返回自家後經常會接到宿主電話，告以我的眼鏡、手帕、鞋襪、髮飾、手錶項鍊戒指…等物品，遺忘在該處，該當如何處置云云。出國時，我在機場也鬧過眼鏡遺留在飛機上，以及返國入境時漏拿一只託運行李，任由它在行李轉盤上久久盤繞等糗事，害得同行親友乾耗在一旁，等候我慌慌張張去尋回失物，我這丟三落四的糟名聲可說是遠近皆知。

沒想到2013年暑假的日本京阪旅遊和2015年暑假的歐洲五國自助行，奇蹟似的讓我一雪前恥，在異邦大大揚眉吐氣。日遊旅伴八妹（小我五歲）在京都公車上掉了一把傘，霞妹（小我九歲）在磋峨野小火車上掉了保溫瓶；歐遊時八妹在奧地利薩爾茲堡下榻的旅館掉一把水果刀，霞妹在捷克庫倫洛夫的餐廳掉了一支手機自拍棒，身為老姊姊的我不可思議地全身而退，身邊什物毫無缺損地「完璧歸臺」，當時真該放煙火慶祝啊！

西洋諺語「老狗學不了新把戲」（An old dog can never learn new tricks.）讓我無法苟同，因我認為只要有決心，「千里之行，始於足下」這句話雖是老生常談，卻是千古顛撲不破的真理。我年過半百才開始自學鋼琴，十年後居然能練成不少鋼琴取自娛，舉凡G大調、F大調、D大調、降B大調和A大調的古典曲子，我約略都能彈上幾首，雖然我這土法煉鋼的彈奏技巧實在是「賣相欠佳」，卻讓我天天浸淫陶醉在樂音中，身心快活，忘卻老之將至。

親愛的朋友，如果你對某項技能或藝能一直心懷嚮往，不妨給自己一個挑戰的機會，起心動念再加上後續的堅持不輟，待年深日久之後，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所獲得的成果和伴隨而來的快樂，絕對超乎你的預期。

【 本文發表於講義雜誌2019三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