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陸工作期間我常會到美甲中心修腳,美甲中心的斜對面是一間酒店,因為白天要上班所以我都是趁傍晚下班走路過去,通常都是在我選好美甲技師坐定後一個奇妙的灰姑娘時空次元也就於焉開啟,幾位年輕女子陸續走入美甲店,沒有金碧輝煌的馬車隨侍門口,也沒有舖排拖曳的紅毯,這些女子容貌髮型各異且身段勻稱姣好,高跟鞋蹬蹬蹬踩入店內魚貫坐於梳妝台前依序等候美甲店老闆娘裝扮打點.先在老闆娘寒暄中爬梳完頭髮,啊!這裡的分叉要剪,髮尾太乾記得要抹護髮素喔!你昨天休假嗎?我就說怎麼沒看到你……言談交雜左右定型液咻咻噴灑間或幾隻髮夾穿上插下並佐以假髮飾品點綴,不用任何型錄範本,點頭搖頭的選擇更無需,整個造型過程以一種彼此心領神會甚至天人感應的方式進行,他們就是端坐在這個次元等待芸芸眾生供花的佛。
觀看他們化妝是一件幸福的事,他們抹上的不只是七彩虹雲和晶燦魔法光粉.更多的是漫出妝鏡的希冀與期待,不敢直視的我只能羞赧的對強烈日光燈照耀的妝鏡一窺即過,剎時鏡中天女長髮成蛇吐信,用那宛若歷盡幾個世紀輪轉的滄桑眼神看透你直至變成石像。即使彼此心照不宣在更深的夜晚裡他們會成為諸多酒客挑選的一員,魔法失效的那一刻,所有的期待和希望是被佛昇華還是被女妖吞噬了?
不是身處在那個當下或某個境地任誰也無法感受到那種絕望,生而為人究竟是幸或不幸總淪為天問,除了自己別人永遠無法感受所有歷經的狂喜和苦痛哪怕是萬分之一。賈樟柯2013年的作品《天注定》用四個社會事件串連起一部作品。暴力、生猛、鮮血淋漓,但賈樟柯卻把這種猛暴感拍的異常沉靜,就像拉開引信炸彈爆炸前的數秒,我總覺得那幾秒間的安靜是無解之秘,你看不清卻又被看得一清二楚。巨大絕對的寂靜就是決定的瞬間,不管是被仕紳惡霸欺凌剝削的村民.還是被紮堆鈔票猛甩耳光的酒店諮客,是對空鳴槍的亡命搶匪,還是直挺撞向地板腦漿迸裂的工廠員工,天註定通篇都以一種毫不客氣的方式放大呈現這種對絕望的凝結與爆破。
同樣也是用四個故事貫串電影,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講述的一樣是絕望,不過賈樟柯的《天注定》一開始就沒有把救贖列入考慮項目內,相較於賈樟柯的凝結再爆破,胡波則是將感覺延長再慢慢迸射而出,這種被緩衝的寂靜反倒給了我一種暖意,我很喜歡大象席地而坐裡的運鏡——少年韋布發現祖母已死,當下畫面光線黯淡到有幾秒我懷疑根本就是黑的,等到韋布走出室內,戶外明亮的天色又讓人看不清始終以背影示人的韋布表情,韋布隨後低頭走上階梯轉彎然後敲門再向親戚傳遞祖母過世。這段場景的時間並不長,但我感覺韋布的心理狀態都讓我看了個透澈,就在光線一滅一明人物動作行進之間,我頓時理解他內心的掙扎,這個角色所有的情緒都有了該去的出口,儘管《大象席地而坐》裡的每個人物面對生活諸多磨難與碾壓都是表情木然並以一種極其扭曲的方式推卸責任,所有的藝術形式最後觸及到的核心都是人的善變與多面性,有人謙卑,有人高傲,有人樂觀向上也有人頹喪度日,但這就是人啊!賈樟柯的《天注定》完全不理會任何救贖,《大象席地而坐》裡也沒有坐在地上的大象,賈樟柯放大身而為人需要發洩的情緒層面,胡波則為這種情緒給出一個折衷,一種了解與悲憫。我在賈樟柯的《天注定》裡感受到了小人物爆發狠利的爽快,在《大象席地而坐裡》得到了人可以緩和示弱的微小喘息,空氣、陽光和水是生命的必需,生而為人的大哉問仍在持續,但願意了解並體恤身而為人的可愛可憐與多變是更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