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盛映畫於今年跨年期間(2022-2023年)開放了兩場《大象席地而坐》的放映,於是乎我也終於能夠在電影院裡看到這部影響我至深的影像作品。
整部電影用將近四小時的時間,描述四位主角在一天之中幾近荒謬的人生遭遇。在電影裡,多數拍攝主角的畫面都是背影,當他們遇到這一天裡的每一件爛事時,我們都看不到他們的表情,可是卻仍舊可以感受到他們的悲慟與憤慨,這也是使我如此著迷的原因之一。曾經在《天橋上的魔術師》一書中看到過一句話:「有時候不看人的臉更能感受到對方的悲傷,人的背影比正面悲傷,人的腳步比眼神更加悲傷。」而且非常巧的,這篇的篇名也與大象有關,其名為<一頭大象在日光朦朧的街道>。對我而言,導演選擇背影,正強化及凸顯了,人處在這世界上的渺小與脆弱,但同時卻又是如此的執著與強韌,他們依靠意志頑強對抗那些使人墜入深淵的力量。劇裡其中一個讓我最受觸動的段落是,韋布對著一片荒廢田野用力的吶喊飆罵,看著他的背影,聽著他激動告白,瞬時間熱淚盈眶,他總算不需要再用力壓抑、克制自己心中的那些憤怒、不滿與哀怨,期間火車經過的匡噹聲像是在附和,然後再漸漸向遠方駛去。
胡波曾經以筆名胡遷出版過一本短片小說集《大裂》,他在一篇與書名同樣名稱的故事裡寫到:「世界會愈來愈壞,這一點無法控制,比如一列火車衝入懸崖,也是從頭到尾按順序掉落,這趟火車就是兩百年時光。」對照於電影中經常出現行駛而過的火車,便能夠觀察出火車同時也是這部電影裡相當重要的符號與象徵,人類從出生開始,就如同那列駛向懸崖的火車,過程中只會變得更糟,人與世界都是。然而在《大裂》中,也有一篇與電影同名的短篇小說,不過兩者卻給我相當不同的感受,在文字版的〈大象席地而坐〉裡,能夠察覺到胡遷文字中的冷酷、冷列,憤慨與暴力的描述較為直接,但反觀電影,我卻感覺到除了依舊的殘酷、心碎外,更多了些溫柔,也許是長鏡頭所造成的效果,在觀影體驗上,反而帶著較為沉著與平和的氣息。
如今再次重新看過以後,注意到反而是他們走路時的腳步聲,那些扎扎實實踏在泥土、水泥階梯以及碎石子上的聲響,望著他們的背影,跟在他們後面走,看著那經歷傷害後的步履蹣跚,才明白原來那就是他們悲傷的聲音。此外,長鏡頭也是這部電影中令我印象深刻的部分,更是直拳重擊我內心的鏡頭語法,少了頻繁的鏡頭切換,時間便相對緩慢了下來,就好像陪著他們、與他們一起走那樣。當韋布被賣假票的人帶到一處車站旁能夠遠眺的空地後,想要逮他的于城也來了,這場戲使我對於導演的場面調度能力深感佩服,除了拍攝時間上的壓力以外,還有一連串的走位與台詞,當要銜接下一個事件的發生時,剛好又有一輛火車飛馳而過,在將近十八分鐘的長鏡頭裡,一切的發展都恰如其分。
「傷害」是這部電影成形的核心,人們乃至於世界都像是靠著傷害自己、彼此傷害來依存,即使並非存心為之。劇中有位深受霸凌之苦的同學講了一句台詞,他說:「世界是座荒原,我很感動。」我一直在思考著,如果世界是如此的荒蕪,那感動從何而來呢?不過後來才明白,荒原其實富含了生命力,又或者是生命力展現過後的結果,當我了解這點時,才深深的體會到自己何以如此受到觸動。
電影裡的角色為了遠離那些撕裂他們的人事物,因而出發前往滿州里尋找那頭席地而坐的大象,直到電影的最後,我們都沒有看到那頭大象,他們下了巴士,在車燈前踢起毽子,此時幾聲哀淒的象鳴響起。而那隻席地而坐的大象究竟象徵的是什麼呢?網路上有人認為其代表的是 內心已經死去的人們,但對我來說,應該是「下定決心的人」,不論是下定決心要死還是活的人,那樣的決心和勇氣帶著他們逃離原本生活,逃跑並非是懦弱的表現,在痛苦與掙扎過後,轉化為堅定的意志,並且決定用新的方式繼續過活。然而,那頭大象是否存在也許已經不是那麼重要,只是一個繼續讓他們選擇活著的理由罷了,不過那聲象鳴卻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對我來說,那是一種掙扎的力量,是種存在的證明,也是由內而外的解放。
最後,由衷感謝胡波導演拍攝了這部電影,謝謝你帶著我一起逃跑,一起見證心中的那片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