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無月。 小佛寺裡,年輕和尚正在唸著經,敲著木魚。 凌空墨戴著花臉面具盤坐在和尚對面,等著。 最後一聲佛號唸完,和尚停下手睜開眼,好奇問道:「施主,你等小僧這麼久,究竟為了何事?」 凌空墨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求教。」 和尚放下犍稚,面露為難道:「小僧學識淺薄,怕是教不了什麼。」 「不怕。」凌空墨一臉平靜地說著:「老夫只想問,殺人,對或不對。」 和尚皺眉道:「殺人…自然是不對的。」 凌空墨道:「所殺之人,是你的仇人呢?」 和尚道:「再大的仇,也不值得殺人。」 凌空墨又道:「若那人殺了你的父母呢?」 和尚歪著頭:「小僧是棄嬰,沒有父母。」 凌空墨再道:「若那人要殺你呢?」 和尚笑道:「躲開便是了。」 凌空墨冷笑一聲,倏地抬手塞了個東西到和尚手裡,跟著舉掌對小和尚當面劈去。 電光火石間,和尚未及細想,手臂一動,掄著被塞進手裡的物體擊向凌空墨! 掌,停在和尚額前;犍稚卻結結實實地打在凌空墨頸上。 「若這是刀,你便算殺人了。」 凌空墨淡淡說著,解下和尚手中犍稚,向門外走去,留下和尚驚魂未定,獨自思索著「殺」與「不殺」之理。 禪房內,油燈又被添上一回。 凌空墨一張被劃花的臉,在昏黃燈火下更顯詭怖。 「獨眼,無鼻,滿臉刀痕…」小佛寺住持看著這麼一張不似人的臉,心裡不知是酸楚,亦或是不捨。 「這是我應該付出的代價。」凌空墨彷若無事般說著。 熱茶入喉,凌空墨道:「要活著,不應該沒有代價,即便那份代價已有人先幫我付了。」 凌空墨所指,住持了然於心。 他們三人一起長大,一起拜入師門,一起手刃陷入瘋狂的恩師。 「六殺武訣」強大,必然伴隨著代價。 「你何不放下,平靜過完一生就好?」住持勸說道。 「早已放下。」凌空墨淡然一笑:「凌空墨已死,他連性命都放下了,還有什麼放不了?」 說話間,凌空墨剩下的獨眼突地發出光芒,一種屬於他年輕時,滿是鬥志的光芒。 「但凌空白還活著,他將會作為武林第一地活著!」 「白師弟?兩年前便死了,何來第一?」住持不解凌空墨所言。 凌空墨獨眼閃過一絲冷光,陰惻說道:「我有孩子,他將會是凌空白。」 住持似乎早知道凌空墨來小佛寺之意,當下只是唸了聲佛號,稍作勸說道:「延善品性純良,學不了『六殺武訣』。」 凌空墨不作回答,卻另他道:「他的內功和刀都練得不錯。」 住持聞言便知勸不了,站起身走過凌空墨,伸掌在其肩膀拍上兩拍,嘆息道:「墨師弟,好自為之…」說罷,唸著佛號便踱回自己禪房去了。 天未亮和尚延善便已起床。 挑水,灑掃,洗衣,煮粥是每日功課,而用過早膳,便是練刀。 空刀。 延善手上無刀,作得卻是拔刀的動作,這一拔便是兩個時辰,用過午膳,再拔兩個時辰,十二年來日日無休。 凌空墨是在自己禪房喝的粥,送膳來的小和尚見到未戴面具的他,嚇得雙腿發軟,一碗粥抖灑出半碗之多。 此刻,他手拿不足半碗白粥,隔著窗觀看延善拔空刀。 延善動作極為緩慢,手中無刀卻像拿著千斤大砍刀似地,揮出一刀到收回,足足花了一刻鐘。 出刀快,難;出刀慢,更難。 空刀求穩,延善揮出每一刀,位置、角度、速度盡皆相同,乍看不動,卻是自身壓抑,極緩出刀。 凌空墨喝下白粥,戴上花臉面具,走至延善面前。 昨晚夜裡下過場雪,楊枝白頭,滿地銀光。凌空墨的步子踏在雪上,不僅清楚地留下腳印,也清晰響起「沙沙」跫音。 延善專心致志,拔刀動作並未受到影響,直到凌空墨踅了一會兒,平淡道出:「『空手無物,舉輕若重,刀隨心器,至緩至急』。你,還不夠慢。」後,心志方有動搖,無刀之手倏然揮出,癱軟落下。 面色如槁灰,延善收起姿勢,嘆息著道:「施主是師父的師弟,自然是看得出小僧不足之處。小僧愚鈍,練刀十餘年,仍不解究竟多慢才算慢…」 凌空墨道:「你可想出『殺』的道理?」 延善道:「未有。」 凌空墨道:「刀在你手,揮出是殺,不揮也是殺,不是殺人便是殺己,『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手中無刀,仍是殺。」 延善又嘆息:「施主這說,小僧越加糊塗了。」 凌空墨哈哈笑道:「殺不殺存於一心。刀在手,人喪命,或是你殺那人,或是那人自殺,有何分別?那人終歸是死了。重要的是,那人死了會如何。」 延善若有所思,將凌空墨所言細細咀嚼,霎那豁然開朗,興奮拍手叫道:「無關殺與不殺,而關生死代價。伯仁之死,其因在我,不在我動手與否,同理,揮刀制敵,成敗在我,不在揮刀快與慢!」 凌空墨微微一笑,抬頭望向住持禪房方向,感慨說道:「『刀隨心器,至緩至急』,漁樵師兄便是參悟不到,方才遁入空門…」 「小和尚,既已了悟『殺』的真意,你現在的刀,可以多慢?」 延善想了想,擺出拔刀姿態,閉眼,睜眼,站直身子,長長紆出一口氣。 凌空墨點點頭,笑道:「很好,夠慢了。」 延善下山那天,住持沒有來送行。 凌空墨知道他怕,怕接觸到「殺」的真理。 四十年前,漁樵的刀幾乎是無敵的,但就差一步,拋去殺意那一步。 「六殺武訣」出招奪命,但其最高境界卻是「無殺」。 「無」便是虛空,「無殺」即是無所謂殺亦或不殺,出招是為出招,並非奪命,喪失掉的生命,不過是剛好喪失掉罷了。 漁樵悟不通,凌空兄弟亦悟不通。 然而,他們三人一個選擇「不殺」,一個選擇「殺」,餘下那個,選擇替殺人者償還血債。 凌空墨走下石階,他的心中已不存在殺戮。 凌空白用他的血,洗淨附在弟弟身上,名為「求道」的詛咒。 他,不再求道。 他要求名。 「孩子,出了這個山門,你便不叫延善了。」凌空墨轉頭對延善道。 「延善是法號,自然是不能用,那…還俗後我叫什麼?」延善問。 凌空墨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你以後叫…」 「凌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