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已殘,霜雪未落。
早已乏人問津的古道上,西風蕭蕭,野草茫茫,一片荒煙離索。
我,座落在這兒,看過繁華走向衰弱,也見證無數人們悲歡離愁。
今日東方剛浮白,那人便提著一壺酒、一個布袋來到我這兒。
他腰間插了把刀,滿頭亂髪,舉手投足間皆是狂放不羈的形象。
灰白布袋裡用油紙包裹著一塊炙燒完美的牛肉,據他所說,那可是江陽城裡最好的大廚,挑最好的黃牛肉,花了三天醃製,再以慢火炙烤,費盡工夫才製成的「一品風流」。
他用手剝下一塊塞進嘴裡,又咂了一口酒,笑著稱讚說這肉本該叫「一口瘋牛」,寓意只消吃上一口,便會為其美味瘋狂,但不知哪來的文人雅士為了附庸風雅一番,將其題了「一品風流」這樣的名字。
吃個牛肉,何來風流之說?
我理解不了,他也同樣理解不了。
風又吹起,肉香四溢。
那人口中嚼著肉,目光投向遠處,原來握著酒壺的手不知何時握住了刀柄。
葉落草荒,晨曦斜照。塵土被風刮起,一時間教遠處那名老者身影模糊,難辨面容。
老者拄支長杖,腳步蹣跚,搖搖晃晃地走來。塵沙光影之中,他的身形嶙峋,彷彿隨時會被風吹倒似地。
老者慢慢走近我這兒,讚美一聲:「真是座好亭子。」隨後又輕輕搖搖頭,感嘆說道:「可惜無人照料,以致荒沒在此…」
他步履緩慢,微微顫抖,看似虛弱無力,卻又帶著某種規律的節奏。
尋了一個空位,他在石椅上坐了下來,指著亂髮人腰間的酒壺道:「能分一口麼?」
亂髮人眼中原先的熾熱稍見冷卻,握住刀柄的手也鬆開,解下酒壺平舉至老者面前:「這是烈酒,很烈的酒。」
老者伸手接過,拔開壺塞,嗅了嗅,淡淡笑道:「的確是烈酒,但…酒再烈,也不及江湖恩怨來得濃烈。」
亂髮人眉頭動了動,從衣內拿出小刀,削下一塊牛肉,刀尖刺上,遞給老者:「吃牛麼?」
「老朽牙口不是很好…」老者飲完烈酒,咂了咂嘴:「然而,這『一品風流』還是吃得的。」
他倆一口肉一口酒地吃著,不覺金烏漸高,酒肉盡空。
「好酒!好肉!」
老者抹了抹嘴,哈哈笑讚道。
亂髮人面無表情,右手又握回刀柄,看著老者道:「還有好刀。」
老者看了他的刀一眼,從袖口取出一封信放在石桌上。
「這封信署名『恆安鏢局』,你是關總鏢頭的後人?」
聽聞「關總鏢頭」,亂髮人神情倏地肅穆起來,回憶過往,滿是令人憧憬的英雄形象。
「那是先父。」亂髮人長長紆出一口氣,緩緩清晰地說道:「我是『南刀鳳凰』關火雲之子,關長平。」
「恆長平安。」老者點點頭,感慨道:「關總鏢頭心繫鄉里,不生事端,實是敦厚之人。」
「先父確是敦厚。」關長平目光如釘,重重刺入老者雙眼之中:「然,你又如何?」
「敢問老朽做了什麼?」
老者並未逃開關長平的眼神,反而是從容應上,神色泰然地問著。
「江湖傳言,『六殺武魔』凌空墨患上失魂症,如今一見,果然不假。」關長平伸手在臉上抹過一把,耐住性子咬牙說道:「你以下流手段逼迫先父與你一戰,然後,你殺了他!」
「欲成事,必然需要些手段。」老者凌空墨嘆息著,彷彿那些作為是不得已而為之:「老朽當年確實用了三條鏢師的性命逼迫令尊簽下生死狀,但…武鬥當下是公平的,令尊實力不如老朽,敗戰而死,其間並無下流之說。」
關長平沒有回應,只是沉重地呼吸著,不認同,卻也不辯解。
「那把刀,是不是當年關總鏢頭的『鳳羽刀』?」
凌空墨站了起來,側著頭想看清刀柄上刻畫的雕紋。
「好刀,自然是指『鳳羽刀』。」
關長平一抬手,銀光乍現,冷寒刀鋒斜斜劃過凌空墨垂下的衣袖,布料動也不動,令人難以察覺刀鋒究竟有無觸及。
兩人目光相交,驟然無語,看似都在等待著什麼。
風起,袖落。
關長平的刀竟快得讓長袖斷而不墜,需經外力,方才飄離凌空墨身上。
「你的刀法,跟關總鏢頭如出一轍。」
凌空墨檢視衣袖刀痕,得出判斷。
刀,慢慢收歸入鞘;人,微微揚起嘴角。
微笑,悲淒中帶點殘酷。
「『鳳凰南飛』,是先父留給我用來殺你的三式刀法之一。」
「當年,關總鏢頭鏖戰百餘招,最終才以這刀法稍取優勢,然而,他還是敗了。」
凌空墨拾起斷袖,繫綁在長杖之上,任其飄揚,看上去像極了「恆安鏢局」象徵白羽的旗幟。
「鳳凰三式刀法,『翽羽』、『搏搖』、『南飛』,各有其妙,各擅其威,確是極為上乘的刀法,只可惜它遇上『六殺武訣』。」
凌空墨長長嘆息。雙眼空洞,語調空虛,像在說著不屬於自己的事情一般:「這世上,沒有任何武功及得上『六殺』。」
凌空墨指了指桌上信件,道:「生死狀在裡頭,老朽人已到,肉已嚐,酒亦空,你要為父報仇,還等什麼?」
「不等了,我不等了!」
關長平怒吼一聲,提著刀,幾個起落飛躍至我的頂端,咆嘯道:「我今日便要證明『鳳凰三式』勝過『六殺武訣』,先父絕非技不如人而死!」
「很好,很好。」
凌空墨慢慢走到外邊,踏下階梯時,他撫摸著我那早已斑駁的欄杆,目光流露不捨之意。
我有些困惑。
他的不捨,是對於我凋零的同情,亦或是居高臨下那年輕人的性命?
近百年來,我看過不少武林俠士,有強有弱,有老有少,各自散發的氣勢不盡相同,生死間的結果,往往在決鬥前便能感覺出微妙對應。我感覺到的凌空墨高深莫測,平靜如水,這樣的人無隙可攻,亦無堅不摧。
亂髮的關長平,恕我直言,並無勝算。
凌空墨尋好位置,長杖斜斜點地,從容說道:「『鳳凰三式』的聯攜是老朽畢生遇過的最強殺招,你不妨試試,若你快得過關總鏢頭,那你便勝了。」
「廢話!」
關長平足底發力一踏,扭轉身軀,整個人宛如陀螺般捲向凌空墨。
「鳳羽」出鞘,刀花綻放,圍繞關長平周身盡是寒鋒冷芒,遠看過去彷彿一道銀光旋風,對著痀僂老人直襲而去!
「不俗。」
凌空墨面臨壓力不動如山。
他知曉破解這招「鳳凰搏搖」之祕在「扶搖」風眼處,故他以逸待變,緊持長杖,專心尋找這道旋風的軌跡。
「六殺武訣」分「手」、「足」、「刀」、「劍」、「棍」、「鞭」六種殺訣,守勢為本,著重觀察,尋敵要害以求一招必殺。
臨敵不留手,出招求斃命,是為「殺訣」。
凌空墨一眼尋思,腦子瞬間有了七種應招之法,當下右手發力,長杖對上一挺揚起塵沙擾敵,跟著左掌抵杖前推,黝黑長杖頓時有如箭矢般疾射而出,向著漫天塵幔中那關鍵的一點突擊過去!
人,目光所見往往受外在炫彩紛亂所惑,見山非山。
凌空墨這一杖,用的不是肉眼,而是他長年在刀光劍影中培養出的靈覺,或者稱為經驗。
杖點落處,金屬交擊。
關長平的旋繞刀勢硬撼在黑色長杖上劃出數個刀痕,火星燦迸,他這才察覺凌空墨的杖竟是精鋼所鑄,並非尋常木杖。
「當年與令尊決鬥,老朽使一對木製雙刀,求的是以快制快,而今日…」
凌空墨單手握持,旋杖而退,一股引力帶動「鳳羽刀」勢頭失準,關長平旋刀揮空,赫然賣出個大空門!
「老朽求的是個『穩』字。」
進步突刺,凌空墨穩穩握住長杖底端,「棍殺訣」迅雷刺出!
「殺訣」務求斃命,長杖直指之處乃是關長平無以閃躲的致命點,這場決鬥即將落幕。
至少,凌空墨是這麼認為。
然而,關長平先一步放棄了他的刀。
「鳳羽」被順勢奮力擲出,刀主極力扭身,本該勁貫後背,震碎心房而死的關長平,竟奇蹟似地堪堪避過突刺長杖。
杖痕磨過關長平左脅,湧出的鮮血與皮膚焦灼混雜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他的面容扭曲,宛如火燒的疼痛在呼吸間蔓延開來。
但,他沒有時間去感受這股痛楚。
兵者,詭道也。
唯有出其不意,方能佔得勝機。
擲刀的手還舉在半空,定睛一看竟有數條肉眼難見的銀絲自護腕連結到刀柄上。
方才關長平藉著一擲之力牽動身子,作出超越凌空墨判斷的扭身,避過致命一刺,。
而現在,便是凌空墨要為判斷失準,而付出代價了。
關長平耐住痛楚,左脅緊挾長杖,猛力廻身,右拳錘往凌空墨。
錘拳已是迅猛,隨之牽扯而來的「鳳羽」更是令凌空墨備感威脅,不容細想,當下立即側身下沉,貼著長杖向前滑去避過廻身錘拳,跟著舉掌向上一托,令長杖更加壓迫關長平傷口,並順勢將其浮空抬起。
關長平受痛鬆開左脅牽制,凌空墨立時把住長杖,展起身軀欲進一步串上攻勢。
但,一股不協調感竄入腦海,他在心底暗叫一聲:「錘拳怎地未來?」
匆匆瞥視,卻見關長平不知何時握住「鳳羽刀」,態勢已成,又是一招「鳳凰搏搖」!
旋刀刀勁襲來,凌空墨收杖格擋不及,只能扯手以杖點地,借力往上空翻去。
同樣的不協調感衝擊思緒,他猛地想起自己才說過的話。
「『鳳凰三式』的聯攜,若你快得過關總鏢頭,那你便勝了。」
凌空墨人在半空,尚未完全翻身,凌厲刀寒便撲面而來。
「翽羽」連接著「搏搖」,以意想不到的位置、角度、時機甚至是速度,宛若鳳凰展翅般鼓拍上擊!
「慢了?老了?鈍了?」
凌空墨心裡盡是對自己的疑惑。
他豁上全力貫勁長杖讓自己借力翻體,仍避不過猛烈無情的刀圍。
他無從選擇,只能鬆開右手扭腰張開身子,眼睜睜看著「鳳羽刀」從自己身體與長杖之間向上削去,一條握著杖頭的左臂伴隨撕心裂肺的痛楚與主人分離。
殷紅如煙花,在刀刃觸及骨肉之際,綻放在這片湮荒古道。
疼痛與血汙影響了凌空墨的視力,但,長年刀口舔血的靈覺,卻不是能輕易遮蔽。
凌空墨知道,他確信,他的敵人不會只想取得這微不足道的戰果。
鳳凰刀法的聯攜,還有第三式!
「『鳳凰南飛』是極快的出刀技法,要出刀,他最少還需要一個廻身。」
瞬息間,凌空墨已做下判斷。
他失了一條左手,他還有右手。
足尖方點地,凌空墨便以迅雷般疾速探出右手握住長杖,跟著貫上內力,奮力扯向自己護在頸子前。
他記得當年關火雲的最後一刀--「鳳凰南飛」是向著頸子揮來,他的兒子繼承了他的刀法,這一式必然也是刎頸而來。
他要以力強取勝,以自身四十餘年的內力硬撼關長平!
凌空墨想得沒有錯,「鳳凰南飛」的確是對著頸子而去。
只是,關長平持刀的手是左手。
刀痕嵌印在左側頸部,血管已斷,鮮血不停湧出。
凌空墨放開長杖,以右掌緊壓傷口,兩眼空濛地看著關長平,雙唇顫動,似乎想說些什麼。
「我的刀沒有先父快,但我的左手…比先父靈敏了一些。」
關長平大仇得報,心裡沒有感到想像中的興奮與慰藉,有的只是平靜。
看著凌空墨漸失力氣,緩緩跪倒,而後伏地,他竟對自己是否該復仇有些許動搖。
他撇過頭,看向斜插在地的長杖,繫在上面的白袖布有一半被血染紅,隨風飄揚,看上去有如鳳凰展翼翱翔。
「『南刀鳳凰』,『六殺武魔』,一生浮名…隨風吧…」
關長平向長杖作了一揖,「鳳羽」回鞘,逕自走遠消失在塵沙光影之外。
「一入江湖道,便成江湖人,愛嗔癡仇恨,身死了無痕。」
江湖事,終以血來洗清,這樣的事我已不知看過幾回了。
凌空墨在斷氣前,口中喃喃自語了一段話,關長平沒聽見,我卻聽得很清楚。
「贖罪…交代…到頭了,你二十年前的過,我…幫你還…完了,弟弟…」
這段話,對關長平來說沒有意義,他不會懂,當下的我也不會。
直到兩年後,另一個擁有與凌空墨相同臉龐的人來此緬懷他時,我才了解他所說的意思。
那人身型精壯,腳步沉穩有力,雖與凌空墨相貌相似,卻難以就其面容辨別他的年紀。
他獨自走進,坐在兩年前凌空墨坐著的位置,手裡握著一封信,信末壓印著「甲子」,是封兩年前的信。
「哥哥,你要我避世十年,閉關十年,然後你用你的命,為我的過錯給了交代…」
那人從衣內取出一把匕首,向上一削,劓去自己的鼻子。
「我攪亂了江湖,最終失去了兄長…」
他又倒轉刃尖,回勾一剜,右眼便被他刨了出來。
「你我一胎雙生,黑白雙分,現如今你已歸塵,獨我留存…」
他另一隻眼流著淚,手中匕首不停劃破自己面容,不消一會兒,原先不怒自威的臉,已是滿目瘡痍,血肉模糊。
他拋下匕首,抬頭嘶吼。
他的痛,難以言喻,也許必須透過自我傷害,才能令他稍減愧疚。
「凌空墨的罪隨著你而消逝,我倆的這張臉,你也一并帶走吧。」
他慢慢步出亭子,完全認不出與進來時是相同之人。
「三年內,我要『凌空白』這個名字,掛在武林最巔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