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拉罕走上前的心情是有些無奈的,但他不太確定是因為方斯坦刻意抓他出來教訓讓他這麼覺得,還是一旁憋不住笑意的費卡比較讓他傷心。
方斯坦從阿爾德軍的前線退下來後,一直作為各階層人員戰鬥技巧教官的身分被留在軍隊中,前些年受穆拉罕的父親所託,曾替年幼的穆拉罕與費歐費卡三人做過各式各樣的訓練。
方斯坦或許只是想看看穆拉罕沒在他底下訓練的這段時間,是否有所長進,穆拉罕心底對這件事還是明白的,所以他便認分的來到了方斯坦的面前。
方斯坦打量了穆拉罕兩眼,拔起地上的闊劍拋了過來,穆拉罕接過了劍,持劍的右手在後,側身面對著方斯坦,劍尖點地觀察著方斯坦的動靜,方斯坦則是握著木柄的中段,紋風不動的杵在那。
圍觀的人群大多都在大漢被擊倒後便興致缺缺的返回自己帳篷了,僅有少數人仍留在原地欣賞這場額外的對局,穆拉罕對此感到萬幸,畢竟在眾目睽睽下被修理一頓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
穆拉罕猶豫了半刻,還是決定要率先發難,右腳往前一踩,確定了方斯坦已經進到自己的劍圍內,闊劍從上而下朝著方斯坦的頭頂直劈過去,方斯坦側身躲開,但穆拉罕這一劍並沒有揮到底,懸在半空中的劍身一轉,橫著砍向一旁的方斯坦,瞬間便反應過來的方斯坦猛地揚起鐵鎚接下闊劍,而穆拉罕有樣學樣的在兩方鐵器交疊之時,手腕用力一扣,轉動劍身,緊貼著闊劍的鐵鎚被突如其來的力量向下一帶,沉甸甸地砸在了地上,而一手仍握著鐵鎚的方斯坦也被牽引著失去重心彎了下腰。
穆拉罕旋即回劍,並朝方斯坦全無防備的另一側飛快的斬去,眼看就要中劍,方斯坦向劍來的反方向踏出了一步,用力轉動全身,順著旋轉的力量帶起了鐵鎚,趕在闊劍砍中他之前,兩方鐵器再度重重的彼此敲擊,但僅靠著穆拉罕手臂的力量揮出的闊劍遠不敵方斯坦以全身動能帶起的鐵鎚,擦出火花的鏗鏘一聲後,闊劍脫手而出,摔落在一旁。
一方失去武器的情況下,也就這麼分出了勝負。
「進步了不少嘛。」
方斯坦經過面露失望神情愣在原地的穆拉罕時,略帶笑意的小聲說道,之後便撿起地上的闊劍,直接走進了倉庫營帳。
最後的一小批人確定了不會再有下一場的比劃,也就默默的各自散去了,兄弟兩人上前來到穆拉罕的身旁。
「可惜了,就差一劍而已。」費歐拍拍穆拉罕的背,安慰道。
穆拉罕動了動他被震麻的右手,一陣苦笑。
三人見其他人都已經回到自己的帳篷裡休息了,還看得見的人多也都待在各自單人帳的附近,於是便也動身前往自己的帳邊。
「老爺子說的那些話你們怎麼想?」穆拉罕向兩兄弟開口詢問道,三人此時已回到他們紮營的地方,費卡搖了搖頭,畢竟動腦這方面的事情向來不是由他負責。
「其實我一開始知道故土遠征隊的計畫後,就多少覺得有些奇怪。」費歐沉吟了半晌,才緩緩地說出了他的猜測,「如果王國本身真的這麼重視這支遠征隊,你們不覺得組建的方式有點草率嗎?」
「什麼意思?」費卡疑惑的看著他哥哥。
「我仔細觀察了遠征隊的成員,幾乎找不到有軍隊背景的人,隊伍裡面不乏平民出生,甚至罪犯可能占比最多,由這些成員組建的隊伍光是要互相信任好好合作大概都是件難事吧。」
費歐沒有繼續說下去,但穆拉罕大概也明白了。
回過頭去想,要能收復曼特羅半島,光靠一支四十人編制且訓練有素的軍隊都是天方夜譚了,遑論是這支聚集各路人馬參差不齊更未經訓練的遠征隊了。
「看來我們是被當作敢死隊了。」穆拉罕作出了結論,費歐也點頭同意。
「還真是上了條賊船呢。」費卡反倒是笑了笑,兩人看向他後,他也就聳聳肩繼續說道,「就我對老爺子的認識,我是覺得他不會這麼消極的坐以待斃啦,遠征隊計畫可是他們深思熟慮五十年生出來的計畫,王國不可能過了這麼久都毫無對策吧。更何況我們根本也還沒真的碰上危險啊,佔領半島的敵人多可怕、當初逃離時的處境多凶險,我們也都只是聽老一輩的人說的。」
穆拉罕與費歐默默聽完,兩人相視一笑,想起費卡的性格向來如此樂觀,但也沒料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被他所鼓舞。
「這樣想也是挺有道理的。」
「對吧!」費卡滿意的笑了笑,「今天就早點休息吧。」
三人便解散,回到各自的帳篷去休息了。
在這一天的尾聲,因各種恐懼、不安而生的疙瘩東一塊西一塊的逐漸浮上表面,這些疑慮看似被一一弭平了嗎?忽地一陣強風襲捲而過,火把上的焰光承受不住消散在空中,各處森林此起彼落的發出咆哮,互相應和著。
守望的獵戶、憂心的指揮官、臆測的少年們、潛伏的不安分者,他們懷揣著各不相同的心思,度過了這一夜。
鄰近天明,蔽日的烏雲再次遍布天空。
穆拉罕不確定他睡了多久,他的單人帳裡有一股很重的霉味,但或許是因為睡前運動充分,他仍然睡上了一頓好覺。
他清醒過來後,坐在帳篷裡發了會呆,但實在受不了那股霉味,最終認命的起身掀開布門。
「你的帳篷有沒有一個很難聞的味道?」費卡坐在自己的帳前,半睜著眼問,穆拉罕點了點頭莞爾一笑,走出帳篷在費卡旁邊坐下,取出兜裡剩下的那半份乾糧,遠處的費歐從瀑布底下的水池邊離開,經過了高台正中央已然搭建好的第二個大型營帳,朝他們走來,臉上跟髮梢都還殘留些許沒擦乾的水珠。
於是三人就像昨晚那樣,在費卡的帳前圍成一圈席地而坐,吃著早餐,一邊隨意的聊著天。
「要見到明亮的曼特羅天空似乎是件難事。」費卡把空的布包收入斗篷裡,穆拉罕抬頭瞧了瞧再度被厚重烏雲籠罩的天空,也將他的最後一口乾麵包收了尾。
「我去水池那邊洗把臉。」
穆拉罕把空布包丟回他的帳篷裡,朝著瀑布的方向走去。
經歷了昨晚的事情後,穆拉罕體悟到了警覺心的重要,像費歐與伊希澤那樣,保持警惕,隨時觀察周遭,於是他馬上就注意到了一組兩人群體。
那兩人紮營的位置就在穆拉罕前往水池的路上,他們之所以會引起穆拉罕的注意,是因為本來正在低聲交談的兩人在穆拉罕接近的時候便停下了對話,甚至其中一人毫不避諱地盯著他瞧。
穆拉罕裝作沒有發現,若無其事地從兩人旁邊走過,但也默默的把兩人記了下來,兩人都是看起來三十來歲的男性,盯著穆拉罕看的那人有著一頭誇張的茶色捲髮,另一人則是留著俐落的黑髮寸頭,從兩人老舊但乾淨的灰白色旅行斗篷,穆拉罕猜想兩人應該是平民出生,而不是以囚犯的身分加入這支遠征隊。
可不能因此就放鬆警惕,穆拉罕心想。
穆拉罕並沒有改變自己的步伐,很快地來到了水池邊單膝跪地蹲在池畔,雙手伸入池中捧起清澈的池水往自己臉上潑,進行了簡單的漱洗,起身後撩起身上斗篷的底端擦拭著臉上的水珠,轉過身準備離開時,剛才的捲髮男子正迎面朝他走來。
男子與穆拉罕的眼神正好對上,他微笑著向穆拉罕點了點頭,穆拉罕也禮貌性的微微頷首,男子也沒有直接向穆拉罕搭話,而是逕自走到池邊用一個看似以獸皮製成的皮囊取水,穆拉罕佇立在一旁看了會,正準備就這麼離開時,男子這才開了口向他搭話。
「我是西弗里西,你好。」男子把皮囊的開口用繩子繫好,掛回自己的腰際,起身向穆拉罕伸出手,穆拉罕猶豫了一下,也伸出了手。
「我是穆拉罕。」
「你們昨晚的行為有些人可能會覺得不太明智,但在我看來可以說是非常勇敢且高尚。」
雖然西弗里西說的不太中聽,但穆拉罕能聽出話語裡並沒有帶著揶揄,便苦笑著聳了聳肩,既然對方主動找上自己,穆拉罕認為先聽聽他要說什麼也無妨。
「某些人,」西弗里西環視了散落在這座高台上的遠征隊成員們,視線尤其停留在一些眼神特別逞兇鬥狠、面容猥瑣的傢伙身上,「他們對那些優先取得武器的人心有不滿。」
「隊裡的老大不是說了,要拿好處就得工作嗎?」穆拉罕疑惑地問道。
「這可說服不了他們,雖然我也同意他們只是在找藉口挑起事端而已,所以那傢伙就成了他們的目標了。」西弗里西看向昨晚發生衝突的帳篷,「他們對領頭的有所忌憚,拿了好處的人根本沒回來也無從下手,所以那個從外面逃回來的小夥子就成了他們的大好機會。」
「可是他們根本就不清楚他在外面遇到了什麼不是嗎?」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他在外面到底看到了什麼?」
「什麼意思?」
穆拉罕疑惑的看著越說越激動的西弗里西,西弗里西緩了緩,調整了自己的呼吸,吞了口水繼續說道。
「昨晚那小夥子回來之後沒多久,我聽到了一個奇怪的流言,說他在底下的森林見到兩個各自拿著斧頭跟短矛的人在互相殘殺,所以他才會害怕的逃了回來。」
「離開營地的人在互相攻擊?」穆拉罕不可置信的問道。
「沒錯,聽說是跟他同乘馬車的人從他口中問出來的,這件事情應該已經流傳到不少人的耳朵裡了,我想多數平民出生的人都對身處在這種充滿囚犯的環境開始感到恐懼……」
「西弗,別再散佈這些無聊的謠言了。」
一個渾厚的聲音打斷了西弗里西的話,穆拉罕專注地聽著西弗里西說話,完全沒有注意到剛剛與西弗里西坐在一起的寸頭男子已經來到他們的身旁,西弗里西看著他的夥伴笑了笑。
「哎呀羅根,這些消息我是跟你一起聽到的,不然你怎麼看?」
「人在受到驚嚇之後會下意識地把記憶變造成對自己比較有利或是自己相對能夠相信的模樣,那孩子的夥伴不也說了,一開始去關心的時候他看起來情緒還算和緩,但隨著他們越問越多,他的神情也變得有些奇怪了。」
西弗里西聳肩對他夥伴所說的話露出一個不置可否的表情,寸頭男子轉頭看向打量著他的穆拉罕。
「我是羅根,西弗說的那些你別太在意。」
「我是穆拉罕。」
穆拉罕向羅根點了點頭,一樣也握了羅根向他伸出的手,並沒有多說什麼,羅根便拉著西弗里西離開了水池邊。
「掰啦穆拉罕,有機會再跟你聊……」
西弗里西開朗的聲音隨著遠離逐漸變小,穆拉罕呆立在原地思索了半晌,注意到了費歐似乎有些擔心的從遠處望著他,才回過神來動身回程。
「怎麼去了這麼久?」
穆拉罕在兩兄弟旁坐下,費歐開口問道,於是穆拉罕便把剛剛在水池旁與西弗里西兩人的交談經過告訴了他們。
費歐聽完後便陷入了沉思,費卡則是憂心的看向他哥哥,與穆拉罕一同等待著費歐給出見解。
「我的看法跟羅根差不多……」
費歐才正要開口,突發在碎石路出入口的一陣騷動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只見三個急促的身影很快地穿過了山壁間的開口,跑在前頭的是一名白髮的女性老者,攙扶著一位奄奄一息的黑髮男子,男子身上裹著的灰色斗篷上各處都沾染著已經乾涸的暗紅色血跡,還有一個披著過大旅行斗篷的矮個子女孩,身揹一個掛滿各式工具的皮革背包緊跟在兩人的身後。
突然出現的三人讓紮營在附近的人緊張了起來,警戒的看著停下腳步的三人。
穆拉罕與兩兄弟交換了眼神,費卡起身跑向大帳篷,去找待在裡面並未注意到騷動的方斯坦等人,穆拉罕跟費歐則是朝著騷動的方向跑了過去。
只見那位白髮女子小心翼翼的將傷患放下,平躺在地的男子面部扭曲,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女子從身後的小女孩手中接過背包並且背上,俯身在女孩耳邊低語了幾句悄悄話,便又轉頭看向聚攏過來的人群。
「有誰能幫我把他背到草地或適合躺著的地方休息嗎?」
女子環視了四周試圖尋求幫助,而周圍圍觀的眾人面面相覷、動也不動,有些人發現了男子暴露在斗篷外,用白布與樹枝固定著、看似骨折的左腳小腿,更是露出害怕的神情小聲的交頭接耳著。
穆拉罕跟費歐才剛趕到了群眾的後方,正要試著擠過無動於衷的人們上前協助,卻聽見一個聲音顫抖著向白髮女子高聲質問。
「告訴我們他是被什麼東西傷成這樣的!」
「這很重要嗎?」女子疑惑的看向開口的人,「他受傷了,現在應該優先考慮的是快點幫他療傷吧?」
「誰知道在營地外面發生了什麼事!」那人意有所指地看向女子背包上掛著的那柄短槍。
「瘋了是不是啊!」女子不可置信的高喊,「這樣做對我有什麼好處?」
不難聯想,成員們之間流傳著那樣的謠言,再加上經過了昨晚營地內部的衝突後,遠征隊互相之間的信任正處在出發以來的低點,穆拉罕認為會出現這樣惡劣的猜疑也不是這麼荒謬了。
莫名的責難情緒在群眾間高漲著,女子面對眾人愣了半晌,最後下定決心似的蹲到了男子的身旁,氣憤的瞪著大夥。
「這麼想看就給你們看,順便讓你們知道接下來會面對什麼,起內鬨對事情可沒有幫助。」
語畢,伸手掀開了男子身上的斗篷,露出多處的傷口,右腳大腿上有大量的面積被白布覆蓋,腹部也由布條緊緊纏繞了好幾圈,原本白色的布條被滲出的血跡染紅,可以猜想底下的傷口有多嚴重,但最嚇人的還不只是這些。
「呃嗚嘔……」
隨著撲鼻而來的血腥味,不少人把剛出下肚的早餐給吐了出來,穆拉罕也停下了腳步試圖緩下胃裡難忍的絞痛與突如其來的暈眩。
男子的左肩活生生的缺了一塊。
傷口的血已經止住了,不規則的斷面難以辨認,但看起來像是被野獸直接咬下所致,甚至有一小部分的肩骨暴露在外。
周圍高漲的情緒瞬間掉到谷底,剛剛高聲質問的那人蒙上了難堪的神色欲言又止,女子眼看她想要的效果已經達到,趕緊替男子重新用斗篷罩好,避免傷口長期暴露在空氣裡導致惡化,此時恢復鎮定的穆拉罕與費歐終於擠過了人群,跑了上前。
「我們來幫忙。」
「小心別動到他的左肩。」
女子點點頭,面對兩位前來幫忙的年輕人神情緩和了下來,費歐從身後協助男子坐起,穆拉罕拉過他的右臂繞過自己的後頸勾住,讓男子扶著自己起身,費歐則是從另一側攙扶著他的腰,幫助他能夠移動。
就在此時,費卡與方斯坦也正好向著他們跑來,方斯坦看了看領在前頭的一老一少,並未開口多問些什麼,領著他們把傷者帶去高台中央的大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