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8|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變色的天空(9之6)|1980年代

6
以前,沒有艾琴,我照樣可以活得好好的。現在,沒有艾琴,我活不下去了。我甚至有逃兵的念頭,好擁抱自己深愛的艾琴的溫柔,這似乎荒唐可笑之至,雖然沒這樣做,但我曾認為這是一件偉大的、至美的事情。
我仍然留在部隊,可是日子變得冗長不好打發,我沒法專心,老是犯錯、被刮鬍子。這都不要緊,最令我無法忍受的是,沒有收到艾琴的來信。
最近,不知怎麼回事?並沒有天天收到艾琴的信,這似乎不太尋常。起先以為,信在途中延誤了,但我慢慢發現,艾琴不像以前那樣勤於寫信了。內容也不如往昔那樣熱情、豐富。信少了。也短了,像縮水得不像樣的長褲。也許艾琴功課忙,也許要為舞展排練,也許......我努力為她想藉口。可是一沒有信,每每令我引起一些無益的揣測、幻想,結果當然使我的情緒更為惡劣。
我的易怒和嫉妒,令我更加確信,我不能沒有艾琴。在軍中,不如意的時候,我總是摸着脖間的項鍊,一遍又一遍的讀著艾琴的信,且從裏面得到安慰。
在我心中。艾琴還是艾琴,並沒有絲毫改變。可是隔天沒有信。我的想法馬上動搖了,緊接著必定又是一個漫長、難過的日子。
一直想辦法請假回台北,但為了演習,未被批准。直到演習結束,才有機會回台北看艾琴。
我滿懷無限的熱情回來,當然想像着艾琴熱烈的歡迎。可是一下車,撥電話給艾琴,她聲音聽來不十分興奮,我有些失望。
『你能不能馬上出來?』
她沒有立即回答我。
『怎麼了?』我又問。
『我必須上山排練,你知道,我們快舉行舞展了。』
『非去不成?』
『我不去就排不成了,她們會罵死我的。』
舞,舞,舞比我重要,這使我不快。雖然以前我曾一再鼓勵她學舞,可是現在,舞變成我的敵人了。
『那我到山上接妳。』我靈機一動。
『不用了,你來不方便。我們先講好時間地點。』
既然她這麼說,我也不便堅持。只是,約會前的三個鐘頭的空白與等待,著實令我煩惱起來。
我回家,洗好澡,同母親聊了聊,却坐不住,提前出門。母親送我至門口,抱怨說,每次難得回家一趟,真正待在家的時間却都那麼短暫。我朝母親做了個鬼臉,她搖搖頭,寬容的微笑著。
離約會的時間尚早,我便在西門鬧區閒逛。陸橋上面流動攤販依舊,漢中街峨眉街的飲食攤販仍然和警員捉迷藏,電影院的看板還是色彩繽紛,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
等待的時間,逛書城最好打發了。我隨意翻看琳瑯滿目的出版品,無意間看到自己寫的書,倍覺親切的捧讀自己熟悉的字句。出版社說,我的新書大約下個月可以出來。我恨不得現在就拿到新書,獻給艾琴。我想像著她翻開扉頁,看到『獻給至愛的琴』這一行字時的歡欣與雀躍,不禁自個兒滿足的微笑起來。
我看見艾琴了。她一定也發現我。多日來的想望,霎時間都化解了。我激動得想飛奔過去,但她只是一步一步慢慢走向我,穩健而又冷靜。我以為她會緊緊地挽住我,然後仰著臉告訴我,她有多麼想念我。可是她沒有,她走在我身邊,說:
『我餓了。』
我一點也不餓,只想擁住她,却又感到不曾有過的怯懦。不知怎麼搞的?我老覺自己不對勁。在這一瞬間,我們之間彷彿有了一層令我害怕與擔憂的隔膜和距離。我竟然覺得,和艾琴在一起異常吃力。
『怎麼不說話呢?』
她說著。自自然然地挽住我,這種感覺是那樣生疏而又那麼親切,立即掃除我所有該死的猜忌。
吃過飯,我帶她到河濱公園散步,看夜景。
我擁着她,河風在我們身邊流竄著,揚起艾琴的長髮,弄得我耳邊直癢。
艾琴興致不滅的談著她全新的、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她完完全全開朗、快樂起來了,已經找不到以往受傷的痕跡,我應該為她高興,可是我偏偏嫉妒起來,因為她給我一種感覺,那就是,沒有我,她一樣可以生活得很好。
尤其她還提到,有幾名男生追求她。有人追求她,我更應感到驕傲,但我却覺得厭煩,覺得她聒噪極了。我忽然很想孤獨一陣。
她又提到,有一個高大的男生常用機車送她下山。她說到他時。那溫婉的語氣,聽起來似乎跟他非常熟稔,並且讓人覺得那人很可以信賴。這使我苦惱,也令我不禁生氣起來。我實在沒法故意裝出我的大方。
『你不喜歡聽的話,我就不講了。』她終於發現我的冷漠。
氣氛僵住了,我們之間有如隔了一座無法攀越的冰山。我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河邊泊了幾艘小木船,因著水浪而擠來擠去。
『妳以前不是這樣的。』我說。
『只因為我比以前快樂?』
『反正我覺得你變了。』
她忽的面向我,說:
『你在吃醋?』
我不回答她,心情像落花那樣零亂。
『其實只是朋友,跟你不一樣。』她又說。
『不要再和那些人來往。』我口氣強硬,像軍人在發號命令。
『怎麼這樣專制,你就不能相信我嗎?』
『要我相信妳跟他們只不過逢場作戲,是不是?』我的聲音忍不住激越。她沒有答應我的要求,我不禁惱火,把心裏的不滿全都傾洩出來:『你想想,我大老遠從南部趕上來,難道就是要聽妳說妳有幾個新交的男朋友嗎?』
『我總不能連交朋友的權利也沒有啊!』
她說這樣的話,讓我灰心,也把我們隔開了。
『你以前是怎樣的?没有我,你有今天嗎?你現在神氣了,當然可以不在乎我了。』我幾乎是用吼的。
這像擊中了她的要害。雖然光線很暗,但我依然看見她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侮辱了我,我無法再跟你說話。』
她說完,轉身就走。鞋跟在地面發出憤怒、急促的聲音。我這才發現自己說錯話了,我不該拿她不願提起的過往來讓她難堪。我趕上前,拉住她,說:
『原諒我,嫉妒使我愚蠢、無知、口無遮攔,原諒我。』
她甩開我手。又一味往前走。我跟上去,抱住她。她先是要掙開,繼而偎在我的懷裏低低哭泣。
回家時,我們不再說話。沈默是我們之間的一切。我沮喪、疲倦。我想我仍然愛她,可是她似乎已離我很遠。彷彿隔了無奈的千年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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