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陽光就像你的燦爛。
收到上封信前幾天,去替你過生日。你在大暑出生,我則是小雪。認識了這麼多年,這才發現,你我都是節氣的孩子。
我很喜歡,提著蛋糕、戴著耳機,車廂搖搖晃晃的,窗外倒退的夏意有藍天有綠葉。陽光從樹葉的每一個縫隙灑落,遍地金黃,我滿心柔軟。
奔赴山水去見一個人,是個很浪漫的過程。
解放與出走
--《我的出走日記》補遺
Podcast錄到
第二集 。我發現,自己匍匐在夏日豔陽下的殘軀,似乎無意中,將生命力都貫注在這尚未茁壯的分享和創作之上。
《我的出走日記》之於我個人所引起的共鳴,響亮到與你討論完、共錄了一集Podcast、看完你的回信後,仍想在八月號中補遺略提。若無意外,《出走》大抵是2022的個人年度劇了。
厭世是調性,戀世是內核。
即便大眾予以的評價看似灰暗消沈,在我眼中,實際剖析來看,《出走》的調性是厭世、內核卻是戀世的 。
每一個質疑著「我真的要這樣活嗎」的人,其實都抱持著不願辜負生命的嚮往,也尚對這個世界存在無比的眷戀,這種生命是燃著火且明亮的,無論待燃的柴薪是嚮往、孤獨、憤怒、不甘、責任......,多數這類人即便對於生活有所不滿而產生怨懟,通常也會將負能量轉換成另一種柴薪,少有徹底放棄的時候。
匍匐於世,掙扎向前,社畜你我皆有所感,大概是《出走》呈現出最大的人物群像。
《出走》所描繪的人物中,有兩個角色在本質上與眾不同,其一是美貞,另一則是具(原名具子敬)。他們的共同點是,與多數人格格不入,而與人群格外割裂。美貞因為自身性格而對這個社會的種種「條律」充滿質疑,但為了「裝」的像個平凡人而內斂安靜,對於社交場合避之唯恐不及;具則是因為在黑幫工作的經歷,昔日的惡夢在清醒時如海嘯般襲捲而來,只能用酒精來麻痺自己,故也徹底與社會脫節。
簡而言之,這兩個「異類」的相逢,一眼就看穿、拆穿對方,所有對外人的面具和武裝都卸下,居然是在對方面前意外的坦誠(也更加火藥味十足),後期兩人以彼此「崇拜」的關係,逐漸發展成了雙向的救贖。
美貞和具的每一幀畫面都太美好,令人捨不得快轉。我最喜歡的一幕是,兩人裹著同一條毛毯,圍坐在電暖爐前,具跟美貞說:「我買你聽我說話,十次。十次之後,如果還有想說的,就再十次。」
全劇活得最累最累的,最想放棄、卻又被生存本能驅動掙扎的,必定是具了。因此,見到這一幕時,我的內心又心酸又柔軟。
一個日日刀頭舔血的人,一天的目標是搜集滿五分鐘開心的人,一個不會也不能給予任何承諾的人,一個清醒的每一刻都痛苦不已於是將自己反覆灌醉成蟋蟀的人,向美貞說,你聽我說話吧,十次。如果還有想說的,就再十次。潛台詞是,會不會有接下來十次呢?我也不知道。我無法放眼更遙遠的未來、更無法給予任何承諾,但此時此刻以及下一秒中,你待在我身旁,好嗎?
美貞溫順的窩在具的懷中,神情淡然,嘴角的弧度很淺,輕輕點了下頭:「好。」
她從來沒有提出任何的要求、索求、甚至是保證,只是待在具的身旁。無論具過去是怎麼樣的人,她只看見眼前的這個人;無論具明天是否還會活著回來,她不會也沒有問;無論他在哪裡,他是什麼樣子,美貞喜歡他,從未試圖改變他。
這是最令我感動的一幕。一個被世界傷透的了人,遇見一個全然擁抱你的港灣。不評判過去、不索求未來,只擁抱現在。
這真是編劇的禮物,一個盛夏播出的冬季童話。
人存於世的「形狀」
有個有趣的小巧合:前幾日,我在IG上看見文博會的旅伴性格測驗,回答問題後,答案會顯示出你是什麼「形狀」。(雖然後來有人破解後台code發現對照的是MBTI)
我在Podcast中說,這個世界,就好像是個期望你成為一個「圓形」,然而你生下來是個不符合期望的多邊形,於是,為了生存、為了妥協、為了融入、為了討好,多邊形的你將自己的稜角削去,將自己的血肉割開,試圖將自己偽裝成一個圓形。最後,渾身血淋淋的,彷彿連自己都騙過了,但其實,始終是個冒牌貨。
所以說,不完全適當的使用一個成語,略為憤世嫉俗的質問:社會化的同時,是不是也是削足適履的過程呢。
問題沒有孰是孰非,最後回歸的,還是背後的價值標準——世俗的物質的大眾的主流的形下的唯物的;理想的精神的個體的少數的形上的唯心的——當然這些也只是不精確的二分法。即便寫完了論文,我好像仍然困在相同的問題之中、因而仍舊感到困擾呢。
不過,在根本沒有替自己訂OKR的2022,在這上半年之中就赫然放棄了兩個年初信誓旦旦要完成的目標的一年,我忽然發現,自己已然解鎖了幾項人生清單——有兩項是另外兩項的延續,但是,的確都意義重大。其中,寫方格子和錄Podcast,都是和你一起開始的。我很謝謝妳。
離開或啟程
《游牧人生》(原名《Nomadland》,中譯《無依之地》),敘述一個中年喪夫的女子,離開自己居住的小鎮,在美國中西部地區進行沒有終點的公路旅行。她以一台老舊的露營車為家,在路途上,以打零工換取微薄的收入,替amazon包裹貨件、替餐廳做清潔工,獲取微薄的收入後,又啟程前往下一個地方。
在無限的自由路上,一個人踽踽獨行。
旅途中,女主角遇見許多與自己相同的「流浪族」,他們分別因不同的原因啟程,有人為了自我療癒,有人為了不留遺憾,有人為了逃避問題,有人為了尋找答案,有人為了遠離人群,也有人在這樣的旅程之中,邁向了生命的終點。
在這樣「非傳統式」的生活方式,首先出現的便是「Housless v.s Homeless」的辯證。然而,宛如報導文學般的電影鏡頭,卻用一種和緩且不帶批判的方式,帶領觀眾觀看女主的「遊牧」之旅,以及「流浪族」紛而不同的動機以及生活方式。你會進而思考,自己汲汲營營的生活,究竟意義何在?當面臨巨大的生死時,是否有什麼遺憾?自己有沒有什麼始終擱置、卻會在人生最後一秒後悔未曾實踐的願望?你會希望以什麼方式死亡、希望葬禮上的人用什麼方式悼念自己?這種思考過程和感受,就像電影裡圍繞著營火,盯著火光劈啪閃爍的時有時無,以及凝視晨光從遠山處緩緩升起時,天光乍亮的清緩朦朧,不尖銳、不猛烈,緩緩出神後發現,原來,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
宇宙中的一粒塵埃與微光
我非常非常喜歡電影中一段觀星的片段:
「那是織女星,不過在24光年之外。這表示,你現在所看見的光,是在1987年離開織女星。它剛剛抵達你的眼睛。」
「望遠鏡對準木星。木星是整個太陽系最大的行星。恆星爆炸時將電漿和原子射進太空,有時落在地球上、滋養土壤,它們成了你的一部份。所以,伸出右手,看著一顆星星,因為在亙古以前,恆星爆炸噴出的原子,落在這顆星球上,現在,它們在你手中。」
最初定名方格子通信專題為「銀河通信」的初衷,不正和這個片段不謀而和嗎。你與我,我們,每一個的存在,都是宇宙之中渺小塵埃,希望能在光年外見到彼此綻放出微光。
每每觀星,格外容易令我感受到人類的渺小以及時空間的廣袤,也是最令我釋懷於「存在」之意義的時刻。
如何證明一個人曾經存在過。依靠他人的記得?靠立德立言立功?靠流芳百世或遺臭萬年?儘管拉長至一個文明、甚至一個星球存在的時長,一旦文明消亡、星球毀滅,這份「記得」也不復存在。於是,這一切導向一個結論,當所有存在終將歸向消亡和虛無、亦無法掌握未來之時,人所能掌握的,其實只有當下的此時此刻。
你是否有什麼,願意拋下此刻所有一切,去奔赴的夢、去見的人呢?
「從來沒有最終的告別,我們都說,路上再見。」
在電影結尾,女主角的露營車駛向漫漫無盡的公路,空景後轉為黑幕,冉冉浮現的字幕是:
Dedicated to the ones who had to depart. See you down the road.
官方的中文翻譯是:「獻給不得不離開的那些人,我們路上見。 」
盯著螢幕上的「depart」,我思索了好久好久。如若只為表意為「離開」,那麼,為何不寫「who had to leave」,卻選擇使用「DEPART」這個詞彙呢?「depart」在英文中,不僅僅有「leave」(離開)的意義,更有「especially in order to start a journey」之意,換言之,不僅僅意指「離開」,更能解讀為「啟程」。
我想起電影中段,論及死亡時,一名長者向女主所說的:「所以,從來沒有最終的告別(there is no final goodbye.)。我們都說,路上再見(See you down the road.)。」
面臨死亡、失去、遺憾、迷惘、心碎,都如《出走》中的해방(出走/解放)一樣,是個過程;而所有告別,其實,都不是終點,也只是個過程。
於此同時,會寬容的明白,無限的自由伴隨的是無限的孤寂。有些人不得不離開,有些人必須要啟程。有些人注定要遠行,他注定要走,你強留不住。
相遇與重逢
近幾個月顛覆過往習慣,從海量閱讀改為大量觀影。聲音與影像帶來的刺激,遠勝於文字的平緩,我發現自己愈來容易受到環境中聲音的驚嚇,或許下半年勢必要減少觸碰影視作品吧。然而,不可否認的是,與許多優秀的作品相遇;而經過半年的休息,我終於又拾回了《紅樓夢》。
我十歲讀《紅》;十八歲始入紅學。對我而言,陪伴我度過整個童年、滾瓜爛熟的情節,在成年以後,以振聾發聵之勢觸動我的生命。很多很動人的話,不僅來自經史,也來自紅學家的點評。
談論紅學的研究,俞平伯曾說:「我們在路上。我們應當永遠在路上。 」這句話在Podcast第二集中提及,你說,非常喜歡。後來,它被化用成為了ep2的標題。
第一次讀到這句話,我二十一歲,在圖書館淚流滿面。俞老談的是研究,我讀到的則是人生。後來,這句話被我引用至論文謝志。知者無涯的研究之路尚且如此,生者有涯的生命之路,是否更應如此呢?
推薦《25,21》和《出走》給你時,我說:「給它三集的機會。」很多影劇,往往看完前三集,才知道調性是否契合。很多很多人在淺聊後,往往會問我:「推薦怎麼讀《紅樓夢》呢?」
我受寵若驚兼尷尬又不失禮的微笑。不強求,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有的人讀《紅》如癡,有的人避之唯恐不及。
但有句太美太美的話,來自於我生命中遇見的第一位紅學家。無論有沒有讀《紅樓夢》,都一定要告訴你:
「世間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寶黛前生之木石前盟,乃仙境神瑛侍者灌溉絳珠仙草、致使絳珠得活且修得女體,後神瑛凡心偶熾而下凡遊歷,絳珠仙子亦隨之下凡,欲「將我一生的眼淚還他」以償灌溉之恩。故而,仙境中的神瑛侍者、絳珠仙子,即是紅塵中,賈寶玉、林黛玉的前世。
第三回,林黛玉初入賈府,第一次與賈寶玉相見。寶玉見到黛玉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妹妹,我見過。 」眾人笑他又犯癡,直道,怎麼可能見過她呢?寶玉笑道,雖未曾見過,卻覺面善,就當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 ,亦未為不可。」
人人都笑寶玉癡。只有讀者知道,寶玉說的是對的。
他們見過。在前世,在仙境,靈河岸畔、三生石上。他們早就見過了。
凡塵中的賈寶玉和林黛玉如是;小說之外,我們曾經遇見的人、至今珍視的存在、那些美好的告別的,以及此刻正在閱讀的你,應皆如是。
世間所有美好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都會久別重逢的。
Althea 2022.08.05